《夏·倾城》绘花猫

8、第三章下

　　或许是累极了吧！文帝自己安慰自己，抱起她到内室去好好睡一下。找来了平日里跟着许湄的周尚宫，又找来了太医给许湄瞧病，文帝心中有些不安。
　　随行的李太医是老太医，给许湄调养身子也有十几年了，对她的身体状况并不陌生。
　　“她到底是怎么了。”文帝问道。
　　李太医轻轻叹气，道：“回皇上，怕是皇后娘娘平日里没注意保养，这些日子天太热，身子有些受不了吧！”顿了顿，看向周尚宫，李太医又问道：“皇后娘娘最近都喜欢吃什么？”
　　周尚宫道：“皇后娘娘最近吃得少，没有特别喜欢吃的东西。”
　　李太医沉吟片刻，又问：“那皇后娘娘精神如何呢？”
　　“睡的时候多些，总没什么精神。”周尚宫老老实实地回答。
　　文帝眉头一皱，看向周尚宫：“朕倒是觉得她的精神还好。”
　　“娘娘晚上的精神都还好，就是白天容易犯困。”周尚宫低下头，声音有些颤抖，“或许是白天太热了吧！”
　　文帝回头看了许湄一眼，苍白的脸庞，怎么看都是疲惫的模样。
　　“臣开些消暑的方子，给娘娘慢慢调养下吧！”李太医道，“娘娘身子弱，可不能吃太凉的东西。”
　　周尚宫答应着，接过了药方。
　　“娘娘还有些旧伤，是没好好调养吧。”李太医又道，“要提醒娘娘注意些。”
　　文帝默然了，点点头，让太医和周尚宫都出去。
　　旧伤哪里来的，他清楚。多少次抱住她的时候，触摸到她背上深深浅浅的疤痕，他都会想起来当初：
　　当初她带着一身伤从家里跑出来找他，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倒在地上，背后一片血肉模糊。她家里人从来都不同意她和他在一起。许家以家教严明著称，对她叛逆的行为从来都没有手软，也从来都没有顾忌过她是女孩。背后的伤过了很久才愈合，无论有多么好的药膏，终究还是留下了疤痕。若仅仅是皮外伤也还好，但伤了的，还有心肺，时至今日，她还得承受当年的伤带来的痛苦。
　　凝望着她的脸庞，文帝轻轻触碰着她的脸颊，又收回了手，终究是没有说一句话，起身出了内殿。
　　傍晚时分，许湄才醒过来，精神比中午要好了很多。晚膳吃了几口粥便放下了，在内殿拿了本书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
　　文帝看完了奏章进到内殿，正好看到她起身拿书，于是笑道：“一起来就看书，吃过饭了没有？”
　　许湄抬头看向文帝，笑道：“吃了，你呢？”
　　“刚才吃了些。”文帝接过宫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道，“在看什么书呢？”
　　许湄低头看了眼书皮，笑道：“诗经。”
　　“还以为你在看什么史书呢！”文帝呵呵笑着，从她手上拿过书，“不看了，多休息下吧！”
　　“刚刚听说澹和他们到了？”许湄看向文帝，微微笑着。
　　“刚到，我安排他们先去用膳。”文帝拉着许湄坐下了，“一会儿让你见他们。别急，我让他们多留几天。”
　　许湄点点头，又从文帝手中把书拿过来，微微笑着：“你先去休息吧，我再看会儿。”
　　“你想现在就见澹和？”文帝又把书从她手中拿过来。
　　许湄抬头：“是。”
　　“那就见吧！”文帝妥协，扬声：“把和夫人请进来。”
　　许湄翘首看向外面，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只见一个蓝衫妇人进到殿中来。依旧是纤细的身段，身上的蓝衫不算太旧。许湄上前几步，拉住了要行礼的妇人，却迟疑了片刻才开口：“澹……澹和？”
　　妇人没有抬头，只是低低地回答着：“是。”她老了太多。算年龄她还比她小了三岁，可看起来，她却比许湄老了许多。始终没有抬头，声音嘶哑地厉害：“小姑姑……”
　　许湄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回头看向文帝，眼角却掉下一大滴泪水。文帝上前，掏出袖中的帕子给她擦干泪水，温和地笑着：“你们就在这里聊聊吧！朕还有事，到书房去了。”说着，他把帕子塞到许湄手中，出了内殿。
　　看着文帝的背影离开，许湄才把目光移到澹和身上，酝酿了许久，才发出声音：“小和，你这些年还好吗？”
　　澹和怯怯地抬了头，惨淡地笑笑：“不坏，起码是活下来了呢。”
　　听着这话，许湄却是瑟缩了，没有说出话来。
　　澹和又低下了头，却是低声笑着：“小姑姑呢？”
　　“我？”许湄轻叹一声，“所有人都告诉我，我过得很好。”
　　“小姑姑这些年一定过得很苦。”澹和抬了头，逼视许湄的眼眸，“有太多事情要你背负了。”
　　许湄一愣，自嘲般笑笑：“什么都不用背负，只是等死罢了。”
　　澹和倒是一怔，垂下眼眸：“我以为你真的过得很好。怎么说，他都没有亏待过你，也没有因为我们家的事情对你有什么不满。”
　　“听说你嫁人了。”许湄下意识换了个话题。
　　“嫁了个书生，姓和。”澹和轻笑几声，“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是个傻子，已经13岁了，话都说不完整。女孩倒是伶俐，可因为去年一场瘟疫死了。所以，现在，我又是什么都没有了。”
　　许湄一惊，没有说出话来。
　　“他也病了，怕是不长久了，我就等着守寡了。”澹和的语气中带着怨恨，“这日子，过得真的是。我都快要以为是不是上天故意要惩罚我！”
　　许湄轻叹一声，拉过澹和的手，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澹和抬头看向许湄，道：“小姑姑，你能过得好就好，毕竟，我们许家只有你一个人了。我，已经不算了。当初离开了帝都，我就不是许家人了。”
　　“我知道。”许湄勉力笑笑。
　　“小姑姑，其实我一直感谢你，如果不是你，皇帝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我。”澹和又道，嘴边的笑容柔和下来，“我真的很怕死，当初看着爹爹和弟弟就那么……那么……我做了十几年的恶梦，夜夜都梦见他们躺在血泊中，连眼睛都没有闭上。”
　　许湄用力握住澹和的手，眼睛酸酸的，仿佛有泪意：“我知道。”
　　“当初你选择了他，值得。”澹和抬头看向她，微微笑着，眼中却是泛着泪光，“真的值得。如果没有他，我们都没有现在。”
　　许湄点点头：“我一直都没有后悔。”
　　澹和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水，勉力笑笑：“小姑姑的身子怎么样了？”
　　“只怕是，没有几天了。”许湄轻笑一声，神色间有些恍惚，“当年爹爹下手一点都没有留情。以前仗着年轻不觉得，现在……”
　　“宫中太医一定会给你治好的，是不是？”澹和有些急了。
　　许湄轻轻笑起来，拍拍澹和的手：“是，能治好。”
　　澹和担忧地看着她，反过来握住她的手：“小姑姑，你不要想太多。”
　　许湄默然，看向外面，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暗下来了。脱开澹和的手，她轻轻笑着：“没事，我都知道的。这一天，你也累了吧，还是去好好休息吧！”
　　澹和点头，这就是逐客令了。跟着宫女离开内殿，一步一回头，那个站在殿中的女人，依旧年轻，好像时光忘了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和二十年前相比没有太多的不同，多了的，只是眼中流露出的若有若无的疲惫。到了门口，却扶住门框站住了，看了她许久，终究是没有说出话来。静默了片刻，她轻轻开口：“邱蠡叶，小姑姑，你还记得他么？”
　　许湄身影微微一颤，没有说话，只是摆摆手让她下去。
　　澹和轻叹一声，跟着宫女走开了。
　　殿中，许湄神经质般笑起来，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心中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身边的周尚宫急急忙忙上前扶住她，让人去找文帝过来。
　　“娘娘要喝点茶么？”周尚宫柔声问道。
　　许湄摆摆手，整个身子就倚在周尚宫身上，声音因为笑得过度而有些嘶哑：“我是不是疯了？”
　　周尚宫不敢回答，只好低着头，扶着她向窗下的贵妃椅走去。
　　“我是不是疯了？”许湄捏住周尚宫的手腕，一声声逼问，“我是不是个疯子？你告诉我！告诉我，我是个疯子！”
　　周尚宫为难地低着头，不敢抬头，嘴巴张了又合上，始终不敢说话。
　　许湄用力推开周尚宫，失态地大笑，眼角的泪水一串串掉下来：“为什么不说话，你难道是哑巴吗？”
　　周尚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咚咚地磕头：“娘娘息怒——”
　　许湄用力捏紧手中的帕子，抬手到眼角，迟迟没有把泪水擦干。过了许久，她放下手，轻声嗤笑一声，向跪在地上的周尚宫摆摆手：“算了，你下去吧！逼你，逼你又有什么用？下去吧，本宫累了。”端出皇后的架子，整个人又冷静下来了，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失态，声音平板，一丝情绪也没有了。
　　周尚宫惴惴地起身，快步退出内殿，一回身就看见文帝站在门边，也不知站了多久。慌忙行礼，周尚宫不敢抬头。
　　文帝看了眼殿中的许湄，再看向周尚宫：“娘娘怎么了？和夫人对她说了些什么？”
　　周尚宫迟疑了片刻，道：“和夫人和娘娘说了几句，娘娘就不耐烦让和夫人退下了。说了和夫人的近况，也说了些旧事。”
　　文帝“唔”了一声，示意周尚宫退下，自己进了内殿。
　　许湄站在窗边看着外面，仿佛没有察觉到文帝进来，只是看着外面黑黑的树影随着夜风左右摇晃着。
　　在茶几边坐下，抬手倒了一杯茶递到许湄手边，文帝轻轻笑着：“喝点水，口干了吧。”
　　接过茶，许湄转了身，也在茶几边坐下了：“你都看见了。”
　　“是。”文帝也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新茶，你尝尝看。”
　　顺从地抿了一口茶，许湄微笑着点头：“的确不错。”
　　“刚才和澹和说了些什么？”文帝笑着问道，“澹和说什么惹恼你了？”
　　“没有。”许湄勉强笑笑，抬头看向文帝，“没有的事，不就是说说家长里短的事情么。”
　　“刚才看你那样，可把我吓倒了。”文帝轻轻拍着胸脯，一脸心有余悸的表情，倒是惹得许湄一笑。伸手拉过许湄，文帝轻轻吻着她的头发：“偶尔发泄一下也好，我知道你忍了太久。”
　　许湄乖巧地伏在他怀里，没有说话。
　　文帝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也没有再说话。
　　过了许久，许湄抬了头：“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个晚上，好不好？”
　　文帝迟疑了片刻，还是点点头，松开了她：“好。”
　　许湄起了身，轻轻笑着：“我今天晚上到华英殿去休息。”说着，她转身离开了内殿，走得坚决。
　　文帝看着她的背影，轻叹出声，心中总有些隐隐的不安。
　　这一夜，华英殿的灯一直亮着，许湄一夜未眠。从日常的笔记中整理出二十封信，交到亲信的周尚宫手中，叮嘱了每隔十天给蕈寄一封。睡下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人疲惫地厉害，脑子里一阵阵晕眩，勉强吃了一点粥，躺在床上睡下去了。这一觉睡得安稳，梦见小时候跟在父亲身后玩耍，缠着父亲让讲故事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