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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那一场仓惶的逃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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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冲站在邺城的城墙之上,望着远处绵延百里的百年名都,不由不感慨昔日枭雄曹操的王者风范,就冲他能设计出如此精致华美的王城,就可见此人的野心和智慧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千年来无出其右者。
一条东西向的大街将邺城分为南北两半。城内各类建筑也全取均衡对称布局,其中北区是内城,分为前朝、内朝、后宫三部分。还有宗室外戚贵族所居的戚里和铜爵园。而南区则是平民居民、商业区及手工业区。相比长安城的富庶繁华,邺城丝毫不逊色半分。更重要的是,邺城所在三水环绕的地形,和横扼中原南北交通要塞的绝佳军事重地,也是历朝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怪不得慕容氏当年攻下邺城后就决定留守此地的良苦用心了。而如今远远望去,当年曹操所铸造的钟楼如今依旧耸立巍峨,蕤宾钟和无射钟,两两相望凝眸神睐,只是可惜了这一片绝世风光和气度,却将此等王者居地留给了庸常的慕容暐。
“唉,又是一个王朝的消亡了。”窦冲心里轻微的叹息了一声。
只是,此时此刻却还不是由得他叹息的时候,因为攻进内宫的将士禀报说,大燕皇宫的皇帝和内眷都已经不见踪影。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是每一代帝王建立千秋霸业的必须之道。而做为辅佐帝王的将士又如何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站上城墙,放眼望去,窦冲已然明白燕国皇帝的逃亡方向。
“杨安,窦虎点齐一千人马随我去凤阳门。快!”窦冲第一个抓起缰绳奔下城楼。
慕容暐带着内宫家眷数百人急匆匆的往凤阳门外打马狂奔,这个一向注重形象和享受的帝王此刻也变得事必躬亲。自从中山王守城兵败的消息传到内宫的第一时间他便决定开始自己筹划许久的逃亡之路。
望着身后迅速掠过的宫门和街道,慕容暐已经没有任何的心思做稍微的流连。邺城繁华,那也是属于昨日的黄花了。而王国的覆灭,却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先皇慕容雋驾崩之日,大燕帝国的万世基业便传到自己的手上。他年少的胸膛里也曾燃烧着一统天下的宏愿,只是多次兵伐,却屡屡兵败告结。到最后,落得这步天地,或许是天命?
他望了身后紧紧跟随的母后和众皇族亲人一眼,两行泪水却是怎么也无法止住的流了下来。而前方又真的还有退守的路径么?慕容暐不敢相信。他有预感一切的变故不会就如此简单的收场的。
“只是,一代帝国真的就此烟消云散了么?”慕容暐不由得苦笑起来。
而在他的笑容的上方,一片流云正自辽远的东北方向旖旎而来。而那边,不正是自己先祖起兵的地方么?只是,那一片久违的故土,自己真的还会不会有机会再亲临一回?再亲自祭吊一次先祖的热血和荣光?
凤阳门已经隐隐在望。
昔日无数次经过的城门此刻却变得比一千年还要漫长。慕容暐感觉自己的身子有点发抖,那是经年的安逸和享受而糟践了的肉身么?
只是,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挺过这一关啊,只要过了这个城门,出了城,一切属于他慕容家族,属于他慕容暐的世界又将是另一番天地。
胜败荣辱,兵家常事,而他,还是有机会的。那片辽阔的东北平原上,他们慕容鲜卑的铁蹄依旧是草原上最强大的力量。
“来人站住!”一声断喝,终止了慕容暐所有的想象和希望。一如平地空雷,惊破了这个平庸皇帝所有的梦想。那辽阔的草原,那英姿绝世的慕容鲜卑的画面将再也不会出现他慕容暐的身影了。
慕容暐感到一阵空虚,是浑身骨头被抽离的空虚。那一霎那间,他感觉自己老了,一如父皇驾崩前最后一瞬间的苍老。两行还未落尽的泪水就那样生生的斑斓在了他曾经也俊美一时的脸上,而他整个的身体却从马背上软绵绵的滑落了下来,如一瓣落花,抑或一片枯叶,被风轻轻的一触,一切,都是另一个世界了。
“皇儿——”一声悲呼从背后的鸾车里传出。一个身材高挑肤色白皙的中年贵妇从辇驾上急步走出,身上绣满凤形的图案更是平添了皇家富贵气息。即使如此,中年妇人张皇的脸上还是依旧难掩其绝代风采。此人便是大燕帝国的先皇皇后,当今皇上慕容暐的生母可足浑氏皇太后。
可是,从凤阳门奔出的上千人马,迅速将这群落难逃亡的帝王后宫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在中间。领头的那位高大将领更是一马当先的先中年贵妇冲到了慕容暐的面前。护驾的随从意欲拼命,却听见慕容暐微弱的声音响起:“都给我住手,罢了,罢了……”
“皇儿——”中年贵妇的声音有悲伤,更有愤怒。她难以想见的是,这一次自己真的身遭囹圄了,而愤怒的是,自己一心倚重的皇儿却如此的懦弱,令她大失所望。可足浑氏凤目圆睁,抓起身边随从腰间的长枪,朝半空抡起一个绝美的弧线,朝迎面而来的敌方将领的双目凶狠的刺去。要知道可足浑氏出身军人世家,又是草原儿女,大家闺秀的她就已经自幼随父亲和兄长们勤习武艺。宫中生活多年,虽早已倦于练习,但多年功力加之满腔盛怒在这一刻还是携带腾腾杀气朝对方奔袭而去。
窦冲怎么都想不到大燕帝国养尊处优的皇太后竟然是如此一个令人惊艳的女子,而更令他想不到的是,这个女人更是如此强悍和拼命。在明知已经没有退路的情况之下仍能做孤注一掷的撷抗。
窦冲于电光石火的间隙堪堪避过可足浑氏的致命一击,回转马身,手中画戟巧妙已极的顺着可足浑氏的鬓间擦过,另一只手却蓦地暴长丈余,在可足浑氏力道使尽的瞬间堪堪抓住她的衣襟,再一个回旋,恰到好处的落到自己的马前。一切都在间不容发的间隙内完成,让身前身后的敌我双方都看得目瞪口呆,甚至忘记了惊呼和逃亡。
“在下窦冲,秦军左将军,刚才失手,多有冒犯,还望太后恕罪!”窦冲放下可足浑氏,抱拳相向,高声道。虽如此,看见眼前这个女人如此身手和胆识还是不由不窦冲心中大赞了一声好。比起她的那个庸弱的儿子,这个女人的身上更多了一丝王者霸气。“真是可惜了一副女儿身了。”窦冲暗自叹道。
“既已生擒,何足多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足浑氏傲然挺立当场,邺城的晨曦将一抹早起的阳光涂在她的脸上,竟是无比凛然的惊艳,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一时间将对面的窦冲看得心旌摇曳目眩神迷起来。
“在下奉秦王之名,一律善待燕国所有臣民。刚才出手,实在冒昧,还望太后恕罪。”窦冲半晌回神,应道。
“行了,废话少说。”可足浑氏拂袖转身,留给了窦冲一个精美的背影。而那份威严和高贵却让邺城冬天的这个早晨比起以往似乎更多优美起来。
“那在下多有得罪了,太后。”回转身,命令道:“杨安、窦虎请太后等回宫!”
马蹄声声,风掠过耳边。
慕容冲依稀听见了童年的歌谣在邺城的大街上回响,可很开他就知道,一切只是幻觉。
往日熟悉的宫墙依旧红砖绿瓦,只是昔日的垂杨已经枯败成荒,纷乱的大街上,尸体和血迹洒满邺城的每一处角落。战火中四散奔命的老百姓们,在血与火的罅隙间妄图寻找到一丝活下去的生机。拖儿带女肩挑背扛的人群中,每个人的脸上写满了绝望和求生的绝决。
战争就是如此的残酷,一朝为王,一夕成囚。
只是此刻的慕容冲还在挥鞭狂奔,邺城的繁华早已不再,那些满目疮痍的百姓脸上的悲伤和绝望,更加重了他心里的沉痛和忧伤。曾有一刻,慕容冲想到了死,他想,他才是这种战争失败的罪人,如若自己能够击退敌军,哪怕仅仅只是能够守住城池,也能保护自己的子民免受战败之殃啊。
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宿命,是一场谁也无法躲过的轮回,生在帝王之家的皇子皇孙们,在享受人间尊荣极致的同时就该做好国破人肉的预期。
历朝历代,无非如是。
成者为王,败者寇。
如慕容冲。
可他现在还不想死去,他还想追上他的皇兄,赶上他的母后。即使要死,一家人也要死在一起,不能生的完整,也要死得团圆。如果,还有一线生机,那么,慕容冲发誓:今生今世,我一定还会重来!
可他会有机会么?
无语苍天,枯云流转,却转不出邺城的仓惶。两滴硕大的泪水从慕容冲俊美之极的脸上滑落,却溅不起邺城大街上半丝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