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穆朗玛》村上春菇

6、一瞬间就是永恒

　　昏黄的灯光映照着生硬的白墙，两个交错的影子在快速地上下移动。
　　若有若无的压抑且兴奋的呻吟在燥热的空气里四处乱窜，程炜看到赵欣琪戴着戒指的那只手在男人背上用力地抓挠，汗水和喘息，迷乱和疯狂。
　　床边凌乱地散落着一些啤酒瓶。
　　他转身离开，说不出自己的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
　　“小炜，你知道我第一眼看你是什么感觉吗？”
　　“什么感觉？”
　　“那感觉就像是，阳光灿烂的下午，我躺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抬头望着天空，突然看见一群大雁飞过，那么辽阔、明朗和幸福。”
　　那也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赵欣琪在电话里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程炜。
　　他们约在望京的一家Starbuck见面，程炜想起赵欣琪那天穿着白色衬衫，黑色的包臀裙，脚上是一双Christian Louboutin的黑色高跟鞋，手里挎着Herme的深蓝色包包。
　　她托着腮靠在桌子上，盯着程炜看了很久，然后慢慢开口说出这段话。
　　那一瞬间，程炜觉得一切仿佛回到高中，回到他寸头她短发齐刘海的时候，他听到上课铃声，他看到自行车匆匆忙忙地被斜倚在操场的老槐树下，他闻到校园里的茉莉花香，他发现自己的食指和中指上又沾满了黑色水笔的墨。
　　“所以，程炜，你对我什么感觉？”赵欣琪望着程炜，她眼神里有一股执着和期盼，还有一点点害怕。
　　程炜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赵欣琪笑了笑，说，“你喜欢三文鱼吗？不介意的话，明晚来我家，让我给你秀一下厨艺吧。”
　　赵欣琪也笑了，她笑得特别特别认真，特别特别用力，笑到眼圈发红，笑到鼻子发酸。
　　当时的程炜，真的很想把她拥入怀里，安慰这些年女战士一样的她，还有她的执念和孤独。
　　“所以，程炜，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程炜站在凛冽的冷风里咆哮着问自己，他用力朝身边的墙上打了一拳，丝丝的血液顺着墙壁缓缓向下，疼痛就像兴奋剂一样刺激着程炜的脑神经。
　　路灯还亮着，周围的店铺却都已经关门了，偶尔几辆出租车飞驰而过，车轮和马路摩擦的声音在程炜的脑海里乱撞。
　　他不生气，但是却冷静不下来。
　　他只是觉得，很美的故事，很美的初衷，很美的那一种默默坚守的执念，很美的那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现在看起来，只让人觉得反胃。
　　他坐在路边，呆呆望着天空，游云，朗月，繁星，一片空旷和死寂，他觉得如果现在自己大喊一声，应该会有回音。
　　他很冷，由内而外的颤栗和疲惫。
　　程炜就像孤魂野鬼一样开始在拉萨的大街上四处游荡，虽然是心理医生，但是面对自己的问题，程炜竟然是毫无招架之力，或者他只是不想用专业的眼光来对待自己，不想用各种术语各种方法来“治疗”或者“调节”自己。
　　平日里，他总是四平八稳，他会把所有自己的和别人拜托的事情做得尽量完美，不会有任何差池，他极少在别人面前表现自己的负面情绪，他就像一个超人一样在生活里一丝不苟地保持着自己和世界的平衡，只有在独处的时候，他才会感觉到自己是为自己而活的。
　　他厌倦了这样紧绷的自己，厌倦了一味接纳一味承受的自己。
　　自己真的喜欢赵欣琪吗？还是只是因为怕辜负赵欣琪最美好的年华里那些孤注一掷的等待？
　　如果不是因为心动，因为爱情，那么自己的不拒绝对赵欣琪来说岂不是很残忍的一种行为吗？
　　他快疯了！杂乱无章的回忆和思绪几乎要让他窒息。
　　不知道走了多久多远，程炜抬头，看到路灯映照下“尘埃落定”四个大字随着蓝色的布的摇曳而浮动，不知不觉中，他竟然回到了青旅。
　　青旅那个不高的大铁门锁了，门上还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十二点以后尘埃落定就要关门咯，驴友们不要玩得太晚哦，要注意安全哦”，最下面还附上了一个电话号码，说是晚回的驴友可以打这个电话叫青旅员工帮忙开门。
　　程炜背靠着门，不打算打电话。
　　突然，他听到大门内传来一阵轻轻的像是叹息一样的弹奏吉他的声音，伴随着若有若无的空灵干净的歌声。
　　他转身踮起脚尖，看见大堂的台球桌上隐约有一个人影，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不一会儿，月亮从一片浮云后探出脑袋，朗亮的白光下，林若暖静静地抱着吉他坐在台球桌上，她的身边浮动着银色的小尘埃。
　　林若暖无比专注地低着头，左手在吉他指板上飞快地上下滑动，右手却慵懒地拨动着琴弦，复杂的指法下竟然流淌出这么简单纯粹的旋律，程炜不禁看呆了，林若暖的歌声仿佛是从灵魂深处发出的，毫不雕琢，没有技巧，但就是能抓住你的每一根神经。
　　程炜听不懂她在唱什么，但知道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
　　琴声渐渐变缓，渐渐变小，程炜还没有反应过来，林若暖的歌声就已经悄悄融化在空气里，一切重归沉寂。
　　程炜看见林若暖小心翼翼地把吉他放倒在台球桌上，然后自己也侧身躺下，蜷起腿，抱住吉他。
　　月光下，林若暖和吉他仿佛被冻结在琥珀里一样。
　　这一幕，很多年之后，程炜还是能够清晰地想起，甚至那些漂浮在空气里的细碎的银粉，他都能一一细数。
　　程炜就这么站在门外看着林若暖，而林若暖就那么和吉他相拥躺在月光里。
　　有的时候，一辈子敌不过一瞬间，而有的时候，一瞬间就是永恒。
　　那天晚上，程炜最后还是打了尘埃落定员工的电话。
　　进门后他发现林若暖没有在台球桌上睡着，她一直张着大大的眼睛盯着远处的天空。
　　程炜悄悄走到林若暖身边，对她说，“我明天要回北京了。”
　　“哦。”林若暖没有转头看程炜。
　　“你，住在哪个城市还记得吗？”
　　“我也在北京，我刚刚翻了自己的包，找到一张学生证还有身份证。”
　　“那挺好的，到时候回北京联系我，这是我的名片。”
　　“所以，我们之前不认识是吗？”
　　“嗯，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过了一会儿，林若暖突然开口说，“你知道吗？我手机里备注着爸爸和妈妈的两个号码竟然都是空号。”林若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悲伤。
　　程炜愣了一下，然后说，“林若暖，明天和我一起回北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