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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乾之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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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冰凉的青石板向围栏外面看,一层层深绿重重叠叠地铺满了整个池塘。
夏荷已谢,零星的枯黄花瓣已经快要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叶间窜出的青嫩莲蓬。一个个半伞状的莲蓬包裹着饱满的莲子,较荷花多了一份质朴,较荷叶多了一份生趣。从这片高低起伏的荷叶莲蓬中,一座弯弯曲曲的浮桥在荷塘中若隐若现。浮桥用麻绳绑在两岸作为池中的过道,随着水波或人的踏足而上下沉浮动荡。它通往的地方是荷塘中央的一个小亭子,亭子顶端漆红,四角翘起,远看,像一只火凤凰欲乘风而去。
翦逐不禁感叹:有钱人真会玩儿啊。
他跟在张适后面,两人由一个打扮素净的童仆走在浮桥上,向那个亭子边靠近。
远远望去,一个打扮贵气的中年人正笔直地站在亭子中,也看着他们这边。
走近些,见那人覆手而立,硬朗的五官上尽是不怒自威的气势,直到两个人都站在了他面前,他才拱了拱手,两人也随即还礼。
这个男人,就是高施图的父亲高泽云。
他知道面前的是琨端子,也并没有露出多几分恭敬,只是眉宇间稍稍流露出了一点困惑。
“远来是客,两位来本府自是让本相喜不自禁,只是两位想必不是为了来本府品茶观景的吧?”
翦逐谦顺地笑了笑,先开了口:
“在下与琨端子自然不会无故上府打扰,不过在我们道出来意之前,还望丞相先撤了树上屋上的那些弓箭手。我们来此并非受侯爷所命,也并无敌意,若真有敌意,丞相觉得十几个弓箭手便能对付琨端子,也未免太瞧不起人了。”
高泽云冷冷地扫了一眼翦逐。他知道张适被请到向府的事,也知道翦逐是向府的副总管。他和向原旐虽没什么过节,但一向政见不合。现在来了两个无故上门的,他多少要防着些。不过听完翦逐说的,他也知道普通人与修士相对时,人数的差距根本不会对结果又任何影响,况且琨端子声名在外,应该不会那么容易就叫凡人买通来杀人,便朝身边的童仆低语了一番,童仆点头小跑离开,而他去后不就,两边的埋伏就散了。
“本相一会儿还有公事要办,两位有何需要还请快些道来。”
翦逐深吸了一口气,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只见张适神色不动,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是有关令郎的。”
高泽云的神情瞬时凝在了脸上,不可置信地看着张适。
“在下想知道四年前的今天,令郎在离开府中后,去了哪里。”
“你想知道这些做什么?”高泽云低沉的声音压抑着一股翻滚的怒气:“四年前的今天那个不孝子和野女人跑了,与你这个修仙的有何干系!”
“侯爷可知近日的六桩命案,和昨夜的失踪案?”张适的语调未变分毫。
“知道,但那和我儿子在哪有什么关系!”
“那几桩案子均是厉鬼所为。”
“那与我儿何干!”
高泽云心中已经隐隐地猜到了什么,但是那个猜测让他不敢再想,他只能用吼叫去试图撇清这个可怕的联想。
“您的儿子,”张适深深地看向高泽云的眼睛:“可能从未走出过角明城。”
高泽云的脸瞬时煞白一片。
刚刚还在大喊大叫的他,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张适慢慢地说了下去,关于那些死者,那些死者的朋友,高施图的朋友,圆魂壶,还有翦逐推断出的四年前的今天发生的惨案。没有起伏,没有温度,就好像在咏诵一段经书样的不带一点感情。
但是翦逐听得出来。每一句话衔接的地方,张适都会放缓一点语气,好像在担心惊醒一个熟睡的孩子一样。
他一点也不擅长安慰人,那样的放缓语气其实很生硬,如果不仔细推敲根本不会有人发现这个孩子的努力。对于这个在被人告知儿子的死讯的父亲儿子,张适冷漠的语气就像下达凌迟诏书的传旨内侍,不近人情,不留余地。
把前前后后的事情条理清晰地说完了,张适沉默地站在那儿,而周泽云踉跄了几步,靠在了亭中的石桌上。
他的身体在张适说话时一直在颤抖,现在,这一切的抖动都停了下来。
他静默着,双手抱住头,像在从一群暴徒之中保护自己一样,蜷缩了起来。
并非未曾想过。
一向孝顺而胆大的儿子,如果有喜欢的姑娘了,一定会牵着她的手,大大方方地拉来在他们这父母面前炫耀一番。就算是青楼里的女人,他也会为她赎身,然后就跪在这亭中,宣称一天不让他娶他便一天不起。直到他母亲心软,然后他祖母握着拐杖满府撵着他堂堂一国丞相到处乱跑,最后只能被压到那孩子面前,冷着脸说你爱娶谁娶谁,本相管不着你,那孩子才会乐呵呵地给他们磕头,堂堂正正地把姑娘娶进门。
那样的孩子怎么会做出私奔这种事。
可那天他说他要去和朋友们去山中踏青,直到晚上,那些孩子却告诉他,他的孩子和一个女子私奔了。
那些孩子才多小啊,他们怎么会骗人呢。
而且,如果他们是骗人的,说出这种谎言,是不是意味着他的儿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不敢想,不敢不信。
那个孩子是私奔啦!
真是不孝子,丢尽了高家的颜面!
可是他一定还活着,就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和某个他心爱的女子生活在一起。
可是丞相夫人却不信,她嚎啕大哭了许多天,本来身体就不好,竟未过一年就去世了,然后祖母就像是和她约好了,就在丞相夫人头七的那一天走了。
都走了。
硕大的丞相府,变得安安静静。
那个孩子会回来吗。
会的,总有一天会的。到时候,他要把他按到他母亲和祖母的坟前,让他看看自己做得好事,他这次一定要把他打到皮开肉绽。
他会带他的妻子回来吗?
他们会有孩子了吗?都那么久了,肯定有了吧,他高泽云也会是爷爷了。
很多很多的夜晚,他只能伏案工作,但是在什么事也没有的时候,他就会想想高施图回来以后的日子。他想这次自己决不会原谅那个孩子,但是那毕竟是自己的孩子。而有了他,有了儿子,有了儿媳妇和孙子,这个家一定会变得再次热闹起来的。
一定会的。
高泽云一直坚信着,所以他明明有着丞相的权利,却没有去逼问那些孩子。
可是在这一天,赫赫有名的修士来到了他家,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四年前的那天,他的孩子就不在了。
不在了。
就和夫人说的一样,不在了。
那个贤惠的女子一直都比他聪明,直到最后也是如此。
而他知道的却整整晚了四年。
他终于是没能忍住,四年前自欺欺人瞒下的泪水,最终在此刻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