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长玦》柒啊柒

4、凤凰篇

　　死亡是什么滋味？
　　在世上待了这么些年，我看过太多太多的死亡，因为疾病，因为年龄，因为仇恨，因为情爱。他们离开得或痛苦，或满足，或不甘，或茫然。
　　可我始终不理解死亡的含义，直到我唯一的牵挂都随风而逝，直到千年的记忆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地浮现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直到孤寂发了疯似得在我骨头里发芽抽枝，最后把我啃噬得只剩下一副皮囊。
　　我多么希望我只是山野间的一缕风，一缕轻轻的风，没有悲欢，不问离合。
　　我以为凤皇临世能让我遗忘千年的岁月带给我的所有记忆，可是，我没想到，即使尊贵如凤皇都无法杀了我。
　　原来人间这百年来的变化，竟把这世界搅了个天翻地覆，就连上古神兽都无法抵抗这变化。
　　凤皇临世，我看着尊贵的百鸟之王从天际降落，五彩文章，绚烂夺目。由于千年前的仙魔大战，曾经盛极一时的凤凰一族只剩下了凤中之皇，因其稀少，才更显可贵。
　　我也是冲着这个原因决定通过击伤他来达到我的目的，就算凤皇忽然慈悲为怀决定放我一条生路，伤害这世上仅存的凤凰族上古神兽，单是天谴就能让我万劫不复。
　　饮食自然，自歌自舞，凤皇展开流光溢彩的双翼，一声长鸣，婉转豪情，我拿出了多年未碰的扇子朝他掷去，为了激怒他我用尽了全力，我以为那简直是蚍蜉撼树。
　　可那飞掷而去的扇子竟伤了凤皇的左翼，彩羽纷飞，一声吃痛长啼响彻天际，凤皇一挥未伤的右翼，我被扑面而来的气流震开了数丈。
　　就是此刻！望着满目怒火朝我冲来的凤皇我满心欢喜，我日夜期盼的瞬间终于来临，那些忘不掉的，扯不开的，撕不烂的，通通都可以化为灰烬了。
　　凤皇突然在我面前停下，他只看着我，一双透亮的眸子忽然含满了哀恸，我在它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弱小，孤寂，逃避，以及无能为力。同时也看到了哀怜，苦痛，和难以言状的沧桑。
　　怎么回事？
　　突然，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长鸣，我仿佛看见五千年苍凉从眼前匆匆而过；那即将死去的灵魂在无尽的黑暗中不住地战栗；春花凋尽，百草枯零，无边无际的窒息感将我团团围住，欲出不得。
　　就在我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终于止住了那声长鸣。
　　凤皇啼血！
　　这是，怎么了？
　　凤皇好像看透了我的疑问一样，他用左翼轻轻点在了我的头上，一座山出现在我的眼前。
　　流水枯竭，草木凋零，一副秋风萧瑟的凋敝之态，病恹恹的梧桐树林里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气味，其中还夹杂着一股巨大的尸臭味。
　　这是哪？
　　林间深处，一棵十人环抱的参天梧桐树傲然耸立。我愣住了，这世上除了千梧山哪里还有这么大的梧桐树？
　　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
　　千梧山，悬于半空的一座仙山，因其多梧桐树而得名，山中灵气凝结，流水环绕贯通，百草丰茂，万物怡然。
　　可我看到的景象却是满目疮痍，群生凋敝。若不是那棵千年梧桐依旧挺拔矗立，我坚决不会相信这就是各界众生皆仰望的千梧山。
　　我惊诧地望着眼前的上古之神，他却忽然化成了人形，一位清雅高贵的男子，身着五彩章纹镶金衮服，脚踏云纹描金方头履，可他却未带冠冕，只用一只赤色簪子绾住一头长发。
　　凤皇嘴角带血面色苍白，苦笑一声。
　　“你都明白了吧，我已没有能力杀死你了。”
　　我心中一痛，凤者之贵，皇者之尊，到头来竟是如斯下场么？
　　我还没从震惊当中回过神来，凤皇便倒下了，情况紧急，我只得带着他直接转移到了我家的地下。
　　那里藏着我千年来搜集的灵器和灵药，那里也曾是整个长沙城灵气的根基所在，我的女儿也在那里。
　　我试图用药物和灵器上的灵力医治凤皇，他摇摇头说没用的，他大限已至，逆转不得。
　　我习惯性地打开了一只白瓷瓶，凤皇端坐于楠木椅上，目光带着阅尽百态的苍凉。
　　凤皇说千梧山的现状是环境恶化造成的，现代文明让人类世界极速地向前发展，但随之而来的就是环境的破坏。
　　工业废气在灵气低的人界很难快速地净化，凤皇心里装了天下苍生，他做不到不管不顾，千梧山灵气深厚，为了让工业废气尽快被净化，凤皇把大多数的废气引到了千梧山。
　　可是废气实在是太多，千梧山的灵力逐渐开始褪去，最终完全散尽，曾经的仙山变成了一座不折不扣的死山。
　　“原本生活在千梧山的生物除了那棵千年梧桐其他都死了，是我害了他们，这是我造的孽，如今也该由我承担。”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作为在物种划分上属于人类一员的我，自认没有资格去安慰一个因为我们人类的狂妄而遭受重创却仍然无私守护着我们的神灵，我只能默默地看着手里的白瓷瓶。
　　金色的光，这是我从未见到过的，这或许就是慈悲的颜色吧。
　　人类，一个靠着女娲一口灵气几抔黄土而成形的物种，在这个天地间绵延了数千年。几千年来，刀耕火种，筚路蓝缕，从最开始的无知到现在的无畏，这个种族对灵界的态度已经从敬畏变成了不屑。
　　原来被灵界掌控在手中的卑微生物，现在却搅得整个灵界混乱不堪，可灵界众生已经无力抵抗。
　　作为一个可能算不上是人类却绝对不是灵界生灵的生物，我对这个变化并没有很大的感觉。
　　凤皇说得累了，便瘫坐在了椅上闭目养神，我知道他要死了。在这最后的时刻不敢打扰，我转身去了初七所在的地方。
　　就在隔壁的寒玉床上，女儿初七安静地躺在上面，还是千年前刚睡着的样子，粉嘟嘟的脸颊像是能掐出水来。我出神了，不知道凤皇是什么时候我身后的。
　　“好可爱的孩子，可是对不起了，我救不了她，怎样都救不了她。”
　　他看出我有试图用他的尸骨救初七的想法，尴尬之余，我的心又是猛然一疼，那满目的歉意与慈悲让我承受不起。
　　千年的经历，我自认阅人无数看透了这世间浮华，可我现在突然发现我错了。遇见凤皇让我明白，这世上还是有那样一种人，他们心中有大爱。
　　凤皇跟我提起了凤凰一族和龙族那一场旷世决战，他笑说自己就要死了，这么多年来孤寂得很，忽然想跟人说说话。
　　我自认一直是一个很好的听众。
　　自从盘古开天辟地，千梧山便一直悬浮在天地之间，其中的一部分灵气进过长期的凝结融合，终于化成了凤凰一族。
　　凤凰生来便是光彩夺目高贵端庄，周身灵气环绕，行动时灵气浮动流光溢彩。食嫩竹，饮晨露，栖身于梧桐之上，叫声清朗怡神悦耳静心。
　　这是与龙族并称的上古神兽，尊贵如斯，本该世代绵延，享万世清净，受各界尊崇。可就是这么样一个尊贵的族类，却在仙魔大战中死伤殆尽只剩下了凤皇一名，种族从此凋零。
　　正是人间各国打得不可开交的战国时期，天帝煌楚和魔尊赤蛮在丹穴山上兵戎相向，直搅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这场被灵界之人称为仙魔大战的灵界之乱最后以魔界的惨败收场。魔尊赤蛮魂飞魄散，魔尊夫人以寒和她腹中的胎儿被乱箭射杀，长子子夜不知所踪，魔界一族几乎消亡殆尽，只剩下了零星的几个小兵。
　　为了获胜，仙魔两界各自在灵界拉拢各方势力，凤凰一族站在了魔界这边，而龙族选择了支持仙界。
　　同为上古神兽，龙族和凤凰之间的战斗不可避免。
　　若是单论武力值，凤凰一族比不上龙族，凤凰自有生以来便生活在一派祥和安宁的千梧山，而龙族却崛起于瘴气缭绕危机四伏的沼泽地。从来悠闲端庄的凤凰在战斗中自然要逊色于经历长期恶战脱颖而出的龙族。
　　可是凤凰也有自己的神力，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凤凰在死去的瞬间可以催动自己的内丹燃起三昧真火，在熊熊烈火中重生后的凤凰将拥有与龙族比肩的武力。
　　当年龙族与凤凰之战中，龙族将凤凰一族全体围杀，生死一线的凤凰族群一齐祭出了内丹，就在三昧真火将他们团团包裹，重生的凤凰即将出世的时候，突然天地变色骤雨突起，龙族将所有的内丹聚在一起，在整个战场上空围成了一圈。
　　大雨倾盆，将三昧真火尽数浇灭，那将出未出的凤凰被扼杀在了广袤的荒漠中，凄厉的哀鸣此起彼伏，混着那刺骨的雨水和三昧真火无力的□□，天地一片血雨腥风。
　　此时的凤皇却被龙王困在半空，他使出浑身解数只想回去救他的同类，可龙王死死的缠住他，不给他留半点余地。无数次地出击，硬碰，突围，都被龙王挡了回去。
　　底下哀鸣震天，惨绝凄厉，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无情的冷雨葬送了整个种族。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活到现在的，我不知道他孤身一人站在千梧山的时候，会不会听到族人那已经被撕裂的灵魂在他耳边哭喊，闭上眼时会不会闪现那年冷雨浇荒野，整个大地化成一片葬凤原的场景。
　　白瓷瓶的金色光芒中隐隐透着一丝暗红，鲜血的颜色。
　　我依照凤皇的吩咐将他带到了千梧山，他让我将他的□□放在那棵梧桐树下。
　　我问他是不是我那一击加速了他的死亡，他说他本就是强弩之末了，这些年强撑着一口气只是希望能为这世间再出一份力，我那把扇子造不成什么伤害，他只是在看透了我的心事以后回忆起了那场大战，撕心裂肺的爱与痛加上深深的无力感让他悲从中来，一直绷着的弦终于断了。
　　凤皇将头上的红色簪子抽出来递给我，他说这是那年死于那场战争的凤凰之血凝结而成，我以后会用到。
　　我问他为什么不选择涅槃，他忽然一笑，单薄的水色双唇微抿着，透亮的眸子里，莫大的哀恸中生出一丝希冀。
　　“还不到时候。”
　　我没有再问他，他看了一眼千年梧桐，然后转过身来闭上双眼。我看着他化成真身背对着千年梧桐轰然倒下，梧桐树叶纷纷扬扬零落如雨，将他覆盖。
　　我回到了青甫街二十七号，将白瓷瓶挂到了槐树上，满树的瓶子透着微弱的光。
　　长夜未央，清风微凉，我轻轻闭上双眼，想着哪一条路，可以通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