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Akilla

1、井。

　　0。

　　实习期快结束时。教授问我要不要留在他的诊所兼职。一周两天。

　　他的诊所位于弗里德里希大街。摩天塔的17层。是个光看地段就足以让蛋白质精英们乖乖掏钱预约排队的地方。这老头精得狠。一定注意到我实习的半年里亚洲病人的预约明显多起来。该怎么说呢。就算病人语言再顺交流再好。一旦来自异文化背景。诊断往往就会非常困难。而且这年头精英层的亚洲人不是越来越多了嘛。这么优质的客户群。这老狐狸怎么会轻易放过。

　　忘了说了。这家目前预约今年8月前全满的诊所。是一家心理诊所。

　　下一位来访者的预约开始之前。我有15分钟时间喝咖啡。是初诊。我把他们称作来访者或预约人。是因为不喜欢患者这样先入为主的称呼。不过是少数和多数的比重问题。谁有资格称谁为病态。

　　咖啡热气腾起时在落地玻璃窗的反光里看见自己的脸。黑色领带。白衬衫。胡茬刮得干净利落。头毛往后收得一丝不苟。眼镜是教授的要求。无框。平光镜。我不近视。按照老狐狸的说法不戴眼镜的话我的脸可信度不高。其实想说我长得没文化可以不用这么拐弯抹角。不过算了。平光镜也不错。这么想着冲自己的倒影笑一下。其实不像我。

　　1。

　　我最近常做梦。同一个梦。

　　这是10点预约者坐定后的第一句话。

　　没有自我介绍。没有缓和气氛的任何铺垫。来访者直切主题。会采取这种叙述方式的人往往智商很高敢于直面困境。不过同样的。他们的内心藏得很深。不会轻易暴露。我喜欢他们。他们像匕首一样锋利。

　　从某种意义上说。心理医生的工作和烧锅炉很像。都是让某样物质保持平衡。不达到危险的临界点。我喜欢这个工作是因为我喜欢人类。为什么痛不欲生还嘴角带笑。为什么内心崩坏却云淡风轻。为什么心知肚明偏死不放手。你看。人类这样迷人。我大概穷尽一生都不会觉得无聊。

　　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么。On键亮起。笔尖离弦。纸面土壤般无限展开。之后。是一朵花。还是一场火焰。

　　微点一下头。示意他说下去。我发现他直视我的眼晴是安静的黑色。

　　2。

　　我在井里。一直。

　　能听见水声。但等我低头去看。脚下并没有水。井底开满白色百合。土壤潮湿光线晦暗。石头台阶绕着井壁通往高处。我沿着台阶不断走。却一直在井底。一直出不去。

　　对面的人停下来看我。梦讲完了。

　　坐在我对面的男人三十出头。日本裔。身材高大。四肢修长。衣着的搭配和用料都相当考究。进门时我们简短握了手。他的手干燥温暖。非常稳。我注意到他笑起来很好看。好教养和好脾气兼而有之的那种。

　　当然。这些都是表象。也只能是表象。

　　行为学的角度看。表象是内在的某种外化。不过对于把内心掩藏得太深的人而言。外化符号能够参考的部分并不多。表面看着阳光灿烂的易饥症患者我见过太多。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狂躁症也不在少数。

　　递过桌上的便签纸。说。Minagawa先生。请在纸上随便写几个字。语调平直没什么起伏。

　　怎么。对面的人笑起来。您这里初诊还需要鉴定笔迹？

　　聪明。多疑。但是态度亲切讨人喜欢。

　　这很重要。请一定要写。不动声色重复一遍。不是问句。没有商量的余地。

　　沙沙。沙沙。笔尖摩擦纸面。我注意到他的指甲剪得很短。指节很长。他抬起头把便签递回给我。冲我笑笑。

　　Nice meeting you, doc. Have a nice day！署名在圆体字的旁边加了一行汉字。Yoichi Minagawa。水川洋一。

　　原来Minagawa的汉字写作水川么。抬眼。对上他沉沉一双眼睛。水川先生。您在撒谎。

　　我不是佛洛伊德的卫道士。但我不否认他对梦境寓意的一些判断。此外。我相信实证。对面的男人性格圆滑思维灵活。工作和人际关系上都顺风顺水。如果存在压力的话。最可能来自他目前的恋人。如果我的逻辑没有失误。他的恋人是男性。

　　直视他的眼睛。不动容。您不可能做这样的梦。水川先生。

　　我没有看错。名字主人的表情一瞬间像干涸的稀泥一样无法形容。很可惜。只有一瞬而已。他很快恢复常态笑起来。带一点尴尬的成分。被看穿了么。他说。笑容继续扩大。没错。的确不是我做的梦。是我的一个朋友。他最近情绪一直很糟。睡眠也不太好。常做梦。就是刚才我说的那个关于水井的梦。可是他这个人好面子。对心理咨询的看法也很传统。我没法说服他来诊所。所以我想我也许可以替他来问问情况。

　　他选择了开诚布公的方式。迎难而上么。很好。我果然没有看错。

　　抱歉。如果不是您自己的情况。我无法进行进一步分析。也不能向您透露任何诊断内容。如果您担心您的朋友。请让您的朋友亲自来一趟诊所。说完放下手里的钢笔。目光和声音都很干脆。您可以走了。再见。

　　一瞬间他有点缓不过神。大概被再见得太突然。他愣了片刻。迟疑一下。还是问。怎么。不能当作特殊情况处理我的预约么。您把诊断告诉我。我会如实转告我朋友。

　　抱歉。不行。说着去看日程本接下去的预约安排。不再看他一眼。

　　对面的人只好站起身。能说的已经说完。时间到了。好罢。他说。再见了医生。说完他冲我笑笑。礼数周全。走到门边他像想起什么般突然问。医生。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让我写字么？

　　抱歉。无可奉告。笑回去。然后去按前台的通话键。Anna。请让下一位预约者10分钟后进来。

　　门边的人没再说什么。带着那种好看的笑容说了声再见便转身走出去。眼角余光瞥见门在他身后合上。翻手把他刚才写字的那张纸揉成一团。对准废纸篓。姿势标准弧度漂亮。嗖。空心入篮。

　　想不到罢。虽然我的研究方向是PTSD。但在整个心理学框架内。单科课程得分最高的其实一直是潜意识分析。如果我的判断无误。做梦的人应该是水川的恋人。比他年长的男性。地位很高。权利欲很强。有暴力倾向。水井暗示着性。台阶围成困局。百合花说明目前的状况还不算最糟。便签纸上水川的字迹非常端正饱满。会做那种梦的人。才不会把w和y写得那么扁而圆滑。

　　然后我的目光落到初诊记录上。它停在那里。我在井里。一直。

　　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待续……】

　　Akilla。
　　贰零壹伍年一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