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谷有扶桑》榕城纪事

7、与君共白首

　　他神情恍惚地起驾回宫。
　　十一月寒意已经非锦衣可抵御的了。他掀开轿帘，天边灰云堆砌，一场风雨即将席卷长安。他虚握着手掌，却仍觉得有什么从掌中流逝。
　　他走回寝宫，房内称心正在庭院内自己下棋。一手执黑一手执白，紧蹙着眉头一副认真的模样。李承乾忽然就移不动了步子，远远地看着那无忧少年。他身量尚小，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模样。再有三个月，他就可以亲手为这个少年束发。他还没等到称心长到和自己一般高，真正成为一位如玉山般的男子，然后给他戴上玉冠，披上锦衣，为他举行一场最盛大的冠礼。
　　称心今日已经无聊了一天了，往日殿下都会回来一同用午膳，休息一会再去御书房，可今日却一整日不见人影。
　　傍晚时，他百无聊赖地下着棋。恍惚瞥见不远处一个身影，一动不动地站立着。称心抬目才发现那个人竟就是李承乾。
　　“殿下，怎么了？”他扔下手中的棋子，慌忙跑过去。李承乾面如死灰，早上出去的时候虽然面带愁容，却还未至此。
　　李承乾扯住他的衣袖，如同初见时，紧紧地攥在手下，他皱着眉头，像是不堪忍受的模样，却又不愿这少年过于惊惧。李承乾强撑着平复心中的苦楚，笑着喊道：“称心。”
　　这一笑，却有泪水从眼眶滑落。自母后死后，他不曾哭过。也不曾，笑得这番难看。
　　称心用冰凉的小手轻轻抹去他的泪水，称心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子，蹭在他耳畔：“殿下。”称心是何其聪慧之人，宫中流言蜚语早已甚嚣尘上，他就算不刻意去打探，落入耳中的也不少。他自然知道，李承乾这般是为何，他心中似乎是打翻了厨台，各式滋味尽在心中。
　　密云出有惊雷，倏尔大风起，庭院中的树木都被吹得摇晃。两人走进房内。
　　“殿下，可是陛下不准许称心再陪在您身旁了？”称心奉上一碗银耳羹，看他这样子大致是没用过午膳。
　　“称心，我今晚送你出宫，我不会让旁人伤害你的。”李承乾心中苦涩，吃什么都苦，尝了一口便不愿再吃，一只手仍扯住称心的衣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称心笑了，仿佛并不是什么大事：“这个道理，殿下自然比我明白。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横竖是死，称心想离殿下近一点。”他鹿儿般的眼睛竟然还在笑，丝毫不惧死生的模样。
　　是啊，这朝中哪有一人是自己的亲信呢？父皇龙威正盛，就算自己挑选自以为的心腹送称心出宫，难保其中不会有父皇的人，到时候更加鞭长莫及。
　　“称心，是我害了你。”他像是失去了气力，终于松开了那只手。
　　称心却突然放下手中的碗，退后两步重重地跪下。
　　“称心若当日未得殿下垂怜，宫廷规矩繁多，人心险恶，或许早已身首异处。如今得与殿下朝夕相对半年有余，享尽荣华，深感于殿下对称心的情意，已是庆幸至极。不愿殿下因称心愁眉不展、忧心忡忡，或与陛下心生嫌隙。”
　　“我再去求一求父皇，他曾经最钟爱我的。”李承乾扶他起来，却看到称心涕泪两行，他还从不曾见过称心哭。
　　“殿下，”他扯住要离去的李承乾，又喊道：“承乾哥哥。何必去忤逆圣上，待他日你践祚，称心这般的乐人，百个千个也是有的。殿下你何苦呢？”
　　“我不准你这样说。”李承乾也分不清是哀是怒：“称心，这世上只有一个你。”他用手拭去称心的泪水，因水汽而朦胧的双眸里带着落红般点点的哀戚。
　　“方才的，你再喊一遍。”
　　“什么？”称心疑惑，却突然明白了，声若细蚊：“承乾哥哥。”
　　“再喊一遍。”李承乾把他紧紧地箍入怀中。
　　“承乾哥哥。”下巴抵在李承乾宽阔的肩头，伴随清风拂树般的声音微微颤动。李承乾松开怀抱，在称心眉心轻轻扣下一个吻，恍若东风一夜千树花开。
　　“称心，等我回来。”他笑着起身，深深地回望他一眼，转头推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