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初夏时光长 ...
-
她顿时睡意全无,盯着那双眼睛。
那大概是一只饿狼,或者别的什么猛兽。黑暗隐藏了它的身躯,让人无从猜测它的大小,可那双萤绿色的眸子却彰显它并非善类。大概是怕火,它不大敢走近,却也不离去,沉默地等待着可乘之机。
扶桑一边盯着它,一边往火堆里加柴,然后拾起一根燃了一半的粗木棍,紧紧地握在手中。一个重伤昏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不等杀手寻到他们的踪迹,或许他们就已沦为野兽之餐。
她满头的冷汗,可那双眼睛仍旧盯着她。为了对抗,不让它觉得有可乘之机,她举着火把与它对峙着。恍惚间,那双荧绿的眸子时远时近,她不敢睡,强打着精神,生怕它一下就扑过来咬住她的颈脖。
昏暗的火光下,李淳风睡得安然,一无所知,银发披散略有些凌乱,脸色也比方才好些了。
她恍惚间想起,她少时病的那几次,他是否也是这般地照料她。既怕渴着、饿着、热着、冷着,又怕梦魇缠绕,最怕病痛不去。许久不曾熬过这般漫长的夜,火把换了一根又一根,月升、月落,雾起、雾散。那双眼睛终于随着曙光的乍临而消失于这丛林中,似乎只是她一场梦魇。
李淳风不知何时又紧锁了眉头,满额头的汗。她也不敢走远怕找不着回来的路,只用昨日剩余的碎布为他擦汗,又将水喂给他。
他紧锁着眉头呢喃着,无人知晓他梦中正是如何一番光景,她凑近他唇边去听,却只听得两个字。她愣了愣,在盛夏时节的朝阳下沉默了许久。
他说的是:濯雪。
若是曾经,她大概已然欣喜若狂。可如今,她所能感受到的,便只有怅然若失。她突然想伸手抱抱他,抱着这个她年少时所做过的最旖旎的幻梦。少时,她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这样的场景,在梦中,她被他拥入怀中,茶香与书卷香。醒来时的感受与此刻如出一辙。
她的心,已然不会再为他而跳动。尽管他仍是那般的高洁出尘、博学厚德,可她已经没有了心。不会痛,不会爱。
她已然失去了,拥抱他的资格。
她曾经那般地欢喜他。他曾是她愿作飞蛾拼了命去扑的火,是她愿学尾生抱柱舍了生去候的人,是她愿晨钟暮鼓为伴终生去奉的仙。
欢喜到仅仅是远远地望上一眼,也如同心要蹦跶出嗓子眼;欢喜到恨不得以此身为石,铺砌成他修道成仙之途;欢喜到每看到一方山色一片朝云、都想要与他共览。
可如今,她只是希望他安好。安好,并且与她无关。
所以她终于也只是伸出手帮他戴正了发冠,便精疲力竭地躺在他身畔,沉沉地睡过去。
夏日的阳光透过密林洒在他们身上,蝉声稀稀落落若山泉溪涧流水之音。将尽正午,林中起了风,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李淳风不知何时醒来了,却看着身侧女子安静的睡颜,缄默不语,怕扰了她的清梦。她眼圈下有微微的乌青,怕是一夜不曾入睡。
他略有犹疑,却还是伸出左手,隔着一层薄薄的阳光,顺着她的轮廓描摹,额头、眉宇、鼻梁、嘴唇、下巴,似乎那是最名贵一副画作。动作极轻,却又分明牵扯到了伤口之处,他却不大在乎。
他此刻只觉得自己一颗千锤百炼、近乎化为顽石的心,此刻变得柔软胜若四月湖波。觉得自己此刻可效夸父逐日、力尽而死,有觉得自己此刻已然满身枷锁、无所挣脱。
这是扰他道心的罪魁祸首。
她曾经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分不清是少年还是姑娘的小道士,如今却是名动长安城的美人。她曾经是皇家贵胄、太子李建成之女,如今却是在逃的一枚罪人、祸害大唐的妖女。
他只想着,他得把她失去的,一个一个寻回来,好好地补偿她。谁让她是他的徒儿,他是她的师父。可他心底亦是明白的,她所错失的,再也,再也寻不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