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父辈》抖不抖森

2、个体，即时代的人质

　　柏林今日的空气是闷热的，压抑的，潮湿的，零星光点悄悄躲藏在云隙间，俯瞰，亦或说是偷窥着众生百态。
　　这不，它穿过窗缝，偷偷溜进了某户人家的客厅里。
　　“我期待你们能做出些令我感到骄傲的事情来。”一身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用他独特的低沉嗓音对面前站着的两个儿子说道，“要知道，再也没有什么比德国的未来更重要了。”
　　广播里传来元首慷慨激昂的演讲声音：一个民族正经历着动荡,我们,正在被幸运之神垂青！我们应该感到高兴,未来必将完全属于我们!
　　德国的明天就指望你们了,德国的青年们!我们必须咬紧牙关,全力以赴去做一件事情，否则,我们将一事无成！每一代都至少应该经历一场战争的洗礼！
　　大儿子威尔汉姆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有着日耳曼人特有的深邃五官和一双蔚蓝色的眼睛，嘴角略略扬起些许弧度，一头金发被干净利落的梳到脑后，从他穿的衣服可以判断出他应该是个少尉，而且还是个战功累累的优秀士兵，这则可以从他身上别着的银质步兵突击章和铁十字勋章中鉴定出。
　　“你已经证明自己了。”中年人补充道，对着大儿子肯定的点了点头。
　　接着他又看向小儿子弗里德汉姆，“而你，你要跟着你哥哥。”他的声音明显的低了下去，有些含糊其辞，“说不定，也会做出些什么成就。”
　　弗里德汉姆已经习惯了父亲对哥哥和自己一贯的不平等态度，保持着缄默，朝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的母亲眨了眨眼，同样的一双蔚蓝色眼瞳，却酝出了和哥哥不同的味道，那本应是一种说不出的天真纯粹，此刻却夹带着溢于言表的阴郁和迷惘。
　　威尔汉姆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顺便帮他把军服的领子理了理，示意他可以去整理行李了。

　　弗里德汉姆终于把所需的东西都塞进了箱子，刚想坐下来歇会儿，只听到“啪”的一声，一本书掉在了地上,是兰波的诗集，正好翻到《永恒》那一页。
　　找到了！
　　什么？永恒。
　　那是太阳与海
　　交相辉映

　　我永恒的灵魂
　　注视着你的心
　　纵然黑夜孤寂
　　白昼如焚

　　所以你脱弃
　　人类的赞许共同的奋起
　　你任自飞去……

　　可是，弗里德汉姆知道，自己无法同兰波一样。即使他看到了那白昼如焚，也没法子从黑夜孤寂里抓出他想要的东西来，随波逐流了太久，导致的结果是等一切尘埃落定后，他才开始犹豫，心里才开始腾起一丝不甘的挣扎，生活如此，参军亦如此。
　　那么干脆退缩呢？脱弃一切，任自飞去？
　　不，这绝对不行！元首说过，只要有一个德国人活下来，战争就将继续！爱国的雄心把这苍白无力的话染得血红激昂，使得那些即使作为反战的个体，也应了国家的号召，走上战场，为所谓的集体荣誉，国家和元首而奋斗。

　　“你准备把所有东西都带着吗？”威尔汉姆歪着身子，倚在门框上看了好久，看到了小小空空的一个皮箱，是如何变成如今这副满满当当的模样的全过程，当然，也看到了弟弟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终于忍不住问了。
　　“那是当然。”弗里德汉姆从怅惘的愁绪中略略抬起了头，理所应当的补充了一句，“这整个屋子的东西都想带去。”
　　“嘿，伙计，我们是去战场，可不是去度假游乐。”威尔汉姆想了想还是把这话咽了回去，挑了挑眉，提醒了一句，“那就快点吧，女孩们都在等着呢。”

　　临行前，温特太太用力的亲吻了下两个儿子的脸颊，并重重的拥抱了下小儿子，不同于温特先生送别他们时高度强调集体利益大于个人利益，她只是像每个即将上战场的德国士兵的母亲一样，眼里满是不舍，嘴里叹息着， “一年半以前把你哥哥送上战场，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我亲爱的弗里德汉姆了。”
　　“妈妈，等圣诞节我们胜利了就会回来的，你瞧，这可只有7个月不到了，你就安心的在家里等着吧。”弗里德汉姆虽心里极其的忐忑不安，可为了安慰脆弱的母亲，只得这么说。
　　温特太太黯然的点了点头，这显然也是为了打消儿子的顾虑，她甚至有种疯狂的想法，战争成败与否并不重要，更为重要的是两个儿子的生命，这显然和她那夫君“为纳粹而死，为元首而战”的想法截然不同。这位母亲最后抚摸了下两个儿子的脸颊，“走吧，保重。”
　　末了，她忽地又想到了什么，猛地抓住大儿子的衣袖，“威尔汉姆，你一定要把他活着带回来，答应我。”
　　威尔汉姆愣了愣，在脑内快速重播了一遍母亲的话。
　　“答应我！”温特太太重复了一遍。
　　“我答应您，妈妈！”威尔汉姆反握住母亲冰冷的手，并郑重的许下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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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蕾塔，把那位士兵送出去，收下钱，然后你就可以下班了，”酒吧老板把洗好的玻璃杯放到橱柜里，准备打烊了，“哦，对了，他一共喝了两扎黑啤。”
　　一个约莫二十岁的漂亮女孩子细细的腰上系着白色围裙，她挽起衣袖，露出白藕般的一截手臂，把最后一个盘子放到水槽里冲洗干净了，重新打开橱柜门放进去。

　　“你的士兵连个吻都得不到吗？”喝醉酒的士兵把手伸了过来，挑了挑格蕾塔尖尖的下巴。
　　这一轻浮的举动让格蕾塔有些置了气，一把推开士兵，这一下可使得那士兵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嘿，如果我明天倒下了，你可是会心碎的。”士兵稳了稳身子，有些埋怨的说道。
　　“别傻了，如果你倒下了，不过也只是倒在路边而已。”格蕾塔调皮的回应道，敷衍的朝他挥了挥手，“晚安，但愿你能顺利到家，希望明早不会在垃圾堆旁看到你与苍蝇老鼠为伍。”
　　“晚安。”士兵被堵得没了言语，扔下这似蚊子哼哼的话后，悻悻离去。
　　“格蕾塔！”格蕾塔刚想回酒吧隔壁的家，就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在眼前一闪而过，听声音，一定是夏洛特没错了。
　　果然！那女孩可爱的面容上洋溢着欢快的神采，一头金黄色的长发打了卷儿，分成两股，被浅绿色的皮绳松松一束，更显女孩儿的俏皮美丽。
　　“怎么样？”格蕾塔看到夏洛特脸上遮不住的喜悦，心里有数的问道。
　　夏洛特低垂了一下眼帘，修长的睫毛因了昏黄灯光的照耀，在脸上投射出点点暗影，她咬着下唇，藏在背后的左手伸了出来。
　　“我，做到了。”夏洛特扬了扬手里的护士帽，仿佛有满腔的话要说，可是却不知说什么好，眼神一直定格着欣喜的光芒，她兴奋的拥住了格蕾塔。
　　“哦，我就知道，来，宝贝儿，我们得庆祝一下。”格雷塔摩挲着女孩儿柔软的头发，拉着她回了家。

　　“哇哦，一等成绩！”格雷塔手里拿着一张纸，斜倚在餐桌上，不知何时点了根烟，淡淡的烟圈慢慢升起， “夏洛特，你真是太棒了，我为你骄傲。”
　　揉着面团的姑娘略略红了脸，“拿到成绩单的时候，他们还想捉弄我，问我说第三帝国（注：即纳粹德国）后还有什么，”她往面团里加了点水，脸上笑开了花，“没有，什么都没有，第三帝国千秋万代。”
　　格雷塔笑了，不过那是一种介于赞同和反对之间的尴尬的笑。
　　“格雷塔，再过几天我就可以上前线了。”
　　“嗯？”格雷塔意味深长的发出了一声惊叹，“我的宝贝儿，你告诉他，你爱他了吗？”
　　“哦，别说了。”
　　“夏洛特，你可必须告诉威尔汉姆。”格雷塔扔掉了烟蒂，走到了夏洛特身边，语重心长的说道，现在的她看上去极像个母亲，正循循诱导着情窦初开的女儿，“现在正是战争时期，生命可能很短暂，你还要等多久，难道还要等到最终胜利吗？”
　　“再过几个月就行。”夏洛特犹豫了，心烦意乱的把揉好的面团又弄乱了。
　　“嗒嗒”，“嗒嗒”，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两节一下，像打电报一样。
　　“他们来了。”格雷塔轻轻撞了夏洛特一下，依然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打量着她。
　　“那好吧，我今天就告诉他。”夏洛特被盯得不好意思了起来，低下了头，终于，在把面粉撒进面团的那一刻，她临时变了主意。
　　“那么今晚，你们俩可以用我的房间。”
　　“格雷塔！”夏洛特半是埋怨，半是羞赧的说道，并试图把手上的面粉抹在格雷塔那张姣好的脸上。
　　“我只是说出了你的心声，夏洛特，别过来…喂…”

　　“女士们好。”弗里德汉姆脱下帽子，毕恭毕敬的朝格雷塔和夏洛特行了个绅士礼，然后调皮的朝夏洛特眨了眨眼，可惜夏洛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那女孩的目光正直勾勾的盯着他的哥哥，他愣了愣，尴尬的戴上了帽子。
　　“欢迎，我年轻的士兵。”格雷塔上前拥抱了弗里德汉姆，而夏洛特，毋庸置疑的，举个不雅观但符合情境的比喻，就像是一头小野马一样冲进了威尔汉姆的怀里。
　　“你没带任何行李吗？”夏洛特讶异于威尔汉姆居然什么都没有带，这就和肩上负着大背包的弗里德汉姆形成了鲜明对比。
　　“行李吗？他可是个少尉，行李有人拿，不像我这个无名小卒，还要背着这么大的行李包，快把我压死了。”弗里德汉姆装出一副嫉妒的样子，这使得空气里弥漫出一股酸酸的味道。
　　夏洛特也吻了吻他的脸颊，“哦，明白了，小醋坛子。”
　　“但是，维克多在呢？”格雷塔话音刚落，就听见自行车铃的声音。
　　叮铃铃…叮铃铃…
　　不用说，这准是维克多了。
　　如此…五个好朋友就都聚齐了…
　　他们一同化为那个时代的一点缩影…
　　他们也同为那个时代的人质，因为，个体，永远被历史所束缚，被战争所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