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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题 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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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飘着雪。
这是今年第一场雪,虽然已经到了立春里,但正因为是在这个时候下雪,才显得尤为神奇。
晚上七点左右,我正打算关店门带着Shine(我的柴犬)去吃点好东西,卷帘门下到一半,街角里传来幽微的笑音,“小周今天打烊这么早啊。”
“白老?”看着从拐角里走出来的拄拐老人,我格外吃惊。
白老今年八十多了,之前是我店里的常客,特别喜欢百合花,每次来都要买一小束,扎得整整齐齐的带走。
听说他年前的时候当街昏厥了一回,被好心的过路人掐人中救了回来,虽然捡回来半条命,但紧跟着腿就坏了,在家都得拄着拐杖。后来偶然来了我店里逛了一回,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阴郁劲儿,精神头很不好。
我看着他的一双眼睛虽然混浊了,但却还透着些亮,此时正反射着街灯,面色灰败不堪。他穿着一件棉大衣,领口微微敞开,在猎猎寒风里也不发抖,仿佛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一样。我心里突的一下坠了一块。
“啊……过年嘛,花店没什么顾客就想早点回家。”我笑了笑,下卷帘的动作停了下来。
“哦——”白老有点遗憾,他看看店,又看看我,犹豫着似乎是有什么想要说的。
反手一推,把卷帘推回去,我说:“那啥,反正我也还没打算好去哪儿,要不您先进来喝口热水吧,大冬天的挺冷的。”蹲在我脚边的Shine就不怎么乐意了,哼哼唧唧的绕着我打转。
“哦,谢谢谢谢。”白老眼里的灯光浮了浮,嘴里连连道谢,搓着手紧盯着我开店门的动作。
把电闸抬起来之后,店里的照明灯全都亮了起来,我得以仔细看白老的脸。
他似乎是出门前新修了胡子,胡茬还很新,炸炸的一蓬。脸上洗的很干净,视线有点迷离,眼睛上结了一层白翳,但丝毫不影响他在目光中融入生机。如果不是面色蜡黄,眼窝下陷,我差点就以为他昏厥的消息是讹传了。
“乖狗,蹦一个,蹦一个,”坐在前台的转椅里,白老拿肉脯逗着Shine跳,Shine还在为没能出门的事生气,蔫蔫的趴着哼哼,对眼前的肉脯视若无睹。“诶,爷爷打扰乖狗玩去了,爷爷的错,爷爷待会儿就走,乖狗给爷爷蹦一个吧。”白老一边逗Shine一边给Shine赔不是,眼睛却从进门开始就盯着我店里最好的一束百合花看,似乎是很想要,但迟迟没有吭声。
这就很奇怪了,往常白老看上哪一束花绝不会跟我客气,反正我是卖花的,他是买花的,心甘情愿的一笔买卖罢了。
我拿出一只玻璃杯倒了半杯温水给他,“白老您喝水。”
“哦哦,好,谢谢。”白老转过头来接过杯子,捧在手心里捂着,逗Shine的间歇里偶尔呷一口,像品茶一样轻缓,没有多少气息的声音。我趁此时间从柜台里拿出一把钢剪,把白老看上的百合一剪刀剪断。
“唉!小周,今天就不用了……”等白老说出声来,我已经把百合剪下来,拿到柜台上了。
估计是没带现钱,不过今天我倒是没什么所谓。“没事白老,这束花送您了,新年快乐。”我说着拿出花纸给他按老规矩扎好。
“唉……真不用了……”白老叹了口气,紧接着就是沉默。
不知道怎么回事,短短几分钟的相处里,我像是掉进了冰窖。白老逗弄Shine的声音从冰窖外传来,一声声单调的,格外轻松的笑语因为其内容的无意义而冷的更加彻底。和店外冷冽刺骨的风不一样,这寒冷是无形的,更加的彻骨。
他叹一声,我心里就沉一分,我觉得这叹息不只是叹息,仿佛叹一口,白老就少一口气。
“小周啊,你这儿管送花吗?”
“管啊。送到哪儿,您说。”
白老张了张嘴,几次张开就几次闭实,往复一次,眉目间的沉郁就涌起一分。末了,他轻轻的又叹息一声,“再说吧,过两天我叫骏黄来一趟。”
骏黄是白老的大儿子,以前不常来父亲这儿,白老昏倒摔坏了腿之后才搬过来,照顾父亲起居。
“嗨,这么神神秘秘的,行啊。”我故作轻松的说,心里说不出的沉重。
我卖花也不久了,接过要嫁闺女娶儿媳的老人的订花单,也接过给亲友办丧事的老人的订花单,可从来没有白老这样的——像是预知到了自己的死亡,正在等死。
又逗了Shine一会儿,白老把还剩小半杯的水放在桌子上,站起身,不好意思的说:“大晚上打扰你了,小周,”Shine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兴高采烈地汪了一声,白老微微倾下来一点身子,“也打扰你了,乖狗。”
我站起来说:“白老我送您。”
“不了,你呆着吧,带着乖狗出去玩玩。”
“那……您早点回家。”
白老顿了顿,“嗯,差不多了。”说完,他扯紧衣领口,用半侧身子推开店门,行动比几分钟前看着要迟缓一些。
灌进来的冷风扑得他缩了一下,我赶紧跟上去帮白老撑住店门。
凑近之后我才发现,老人浑身都没什么气息,衰微得已经是强弩之末。他滑动着眼珠子看了我一眼,那双眼睛上覆着的白翳,如同城市上空朦朦胧胧的月亮。白老笑了一下,从门缝里挤了出去,“回去吧小周。”
Shine在我腿边打转,呜呜呜地叫。我心里的沉重丝毫不能减轻,我俯下身摸摸它的头,“对的,Shine,我们可能见不到白爷爷了。”
一个星期之后,雪都消得没了踪影。我趁着好天气,把暖棚里的花搬到橱窗前接受阳光的照耀时,店门口铃铛叮铃铃的被撞响了。
“欢迎光临。”
我抬起头,看见骏黄穿着一身深色的衣服,肩上别着个孝字,一脸沉痛的站在店门口。
哦。
“节哀顺变。”我低声音说。骏黄嗯了一声,递给我一张纸条,“这是我父亲让我带给您的。”他语气悲恸地说着,微微躬了躬身,“我父亲受您照顾了。”说完,骏黄重新抿起嘴角,不等我说话就返身离去。
我擦干净手,展开纸条。
纸条上写着一行潦草的字,是郊外公墓里某个墓的墓址。
我收好纸条,剪下长势最好的一束百合花,一丝不苟地用花纸扎好,然后挂下暂停营业的牌子,驾车前往公墓。
起初我以为会是白老夫人的墓,但墓碑上刻着的却是一个男人的名字。我把百合花放到墓碑前。
灰黑色的大理石碑上用一板一眼的宋体字刻着孤孤单单的男人的名字,对这个名字背后的故事却只字未提。这是一个永远也不会被人提及的故事了。
百合——纯粹的、伟大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