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落瑾华》月沉笙

1、山雨欲来风满楼（一）

　　才是初夏季节，但是今年的临安城不知怎的，才六月初，天气就已经变得格外燥热起来。
　　城北龙津桥的最南边有一家食肆最是为人称道，但此时已经过了晌午，所以食肆里也并没有什么人，只是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坐了三四个人。分着一大盆的鹅肉炙，食肆里的茶博士低头顾着打扫，也并不怎么理会他们。
　　几个人在一起互相说着什么，声音不高，却也可以使人听得分明。一个穿着有些讲究的大汉，晃荡着自己脸上的肥肉，说道：“哎，你们知道吗？咱们宋国快要和周国打起来了，我听说啊，周国的皇帝已经向咱们陛下递了战书了！”
　　“刘大郎，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种事情可是乱说不得。”
　　“我那侄儿在金吾卫中当差，这是听他们上将军亲口说的，哪里会有假。”
　　一听刘大郎这样讲，其余人也才觉得慌张起来：“那这可如何是好，至今未听大内放出一点消息，难道还要拖家带口地赶紧避难不成？”
　　茶博士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本来听见那一群食客的话，便站在他们的身后凝神听了半晌，此时却是笑了两声，开解他们道：“慌什么慌什么，那金吾卫只算是宫中的禁卫，又不是在御前当差的，平日里也上不得朝堂。上将军又如何？听见的消息始终都不知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就算真的是要打仗了，谁输谁赢尚不可预料。我听说那周国上下尊儒重道，就算真打到临安城来应该也不会侵扰百姓的。你以为谁都像北漠那些茹毛饮血、不知人伦的野蛮胡人一般吗？这是他们朝堂上的事，咱们小老百姓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便好了。”
　　众人听罢，也觉得有些道理，只是还是有人叹气道：“听闻今上性子优柔寡断，此战结果是好是坏，实在是令人担忧啊。”
　　“兰氏当权将近三百年，今上虽然不能行事果决，但当政这几十年也算颇有治绩，若是我宋国就此……那也是当真可惜。”
　　“唉，谁知道呢，听天由命吧，听闻那周国皇帝年轻有为，已经收服了北方大半，如今看来，大有统一天下之志呢。”
　　一个穿鹅黄色襦裙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食盅，从靠近后厨的地方向门口走去，径直上了停在食肆门外的一辆马车。她手中的食盅并不十分惹人注意，但若是识货的人见了，必然知道那是上好的越窑瓷。
　　“娘子，今日咱们好不容易下山来呢，奴婢买了冰雪冷圆子，娘子尝尝，去去暑气吧。”
　　女子一边说，一边从马车内的小屉里取出食器。
　　只见被她唤作“娘子”的那位，是大概十三四岁的少女。与鹅黄衣裳的女子不同，却是通身素淡的颜色，上着荼白色的短襦，下着碧色的裙子，结起的垂练髻上各自系着与裙子一色的带子，长长地拂在身后，除此之外，再无过多修饰。略带灼热的风从车上的小窗吹了过来，漏进了几点阳光，却也叫人看清了在她的袖口处浮动着的忍冬花纹。
　　瑾华正微微出神，手肘靠在一旁的矮几上，手掌微微蜷曲着支着自己的头。荼白色的衣袖落下来，露出大半截雪白的藕臂。很显然，她并未听见自己侍女的呼唤。
　　“娘子。”鹅黄衣裳的女子又唤了一声，还是没能听见应答，便放下了手中的物事，伸手在自己主子的眼前晃了晃：“娘子，可是车里太闷了困倦得很，怎地唤了这么几声就是不理人呢？”
　　瑾华这才回过神来，看见面前女子脸上略带焦急的神色，便抱歉地笑了笑：“无事，我方才走思了的。”虽如此说，但仍见她脸上带有一丝犹豫神色。
　　她的侍女向来不甚细腻，自然不曾注意到她的敷衍意图，乐呵呵地将冷圆子捧了过去，道：“娘子，才买来的冷圆子，耽搁了这样久都快化了。”
　　从食盅里升起来丝丝凉气，拂在脸上让瑾华感觉清明了些。她无心于那些吃食，轻轻摆了摆手，只是语气平平问道：“芷儿，你可听清方才门口坐着的那些人说什么了？”
　　芷儿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见瑾华不要吃冷圆子，就兀自取了个小匙来在盅里挖了一块，一面看着，一面道：“我顾着在店里买吃食，买完了急着出来，没注意他们说些什么。”说罢，把手中的小匙递进了嘴里，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瑾华凉凉地看了她一眼，有些发气，但看芷儿那样子却也是没奈何，只觉得这丫头没心没肺的样子也挺好，平白少了那许多懊恼。遂低低叹了一声，收起心绪，向车外唤道：“靳川，回宫。”
　　“娘子，好好的怎么突然要回宫？如今还不到回宫的时候，回去做什么！”芷儿听这话却是一惊，放下了手里的吃食，慌忙拽着瑾华的袖子。“陛下吩咐过这段时间我们无诏不得回宫啊。”
　　“前面就是御街了，靳川，走吧。”瑾华并不理会芷儿，只是向靳川吩咐道。
　　驾车的靳川也知道自己主子的这个命令不可随意遵从，也并没有动作。
　　“靳川。”车内人的声音冷了几分，随后便多了几分窸窣声响。待靳川回头看时，却是瑾华掀开了车帘，眼里冷冷地看着他。“怎么，我的话对你来说竟是半点子用都没有的废话吗？”
　　瑾华的声音并不很大，但是却让靳川觉得有一丝寒意直直钻到他的心里去，让他不敢看她。靳川低着头，他知道自己的主子是因为无意间听到了那几个食客的议论，才突然决定要回宫，好向陛下问个究竟。他平日里是不怎么怕她的，自己比她年长，又是她多年的护卫，她纵然是自己侍奉追随的主子，但终究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女孩子。谁知她这次却像是铁了心一定要回宫去的，连芷儿的劝告也丝毫不理会了。靳川心里暗自感到为难，陛下是嘱咐了他的，这段时日万万不能把公主殿下带回宫中。这如今可叫他如何是好？
　　芷儿看瑾华掀开车帘与靳川说话，不想让她主子的面容叫街上那些不相干的人看了去，便急忙拦下了瑾华掀着帘子的手，待帘子落下后才改了口对瑾华道：“殿下，急忙忙回宫做什么，咱们一直都是在大承寺住着的，若是就这样回了宫，大承寺度法上人那边我们也该知会一声才是啊。”
　　“度法上人那边，回宫之后再差人告诉便是了。”瑾华似乎心烦得紧，自己用手揉了揉眉心，才又坐端正了身子，道：“今日我有事情，是一定要回去弄清楚的。若是你与靳川不要回去，就都下车自己回寺里去吧，我自己驾车回宫也是使得的。”
　　芷儿一听，心里吓了一跳，心道瑾华这次是认了真的，然而自己又怎能真让她一个人驾车往宫里去？无奈之下，也只得让靳川驾车拐入御街，朝着皇宫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