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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金屋为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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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娘娘,皇上正在处理国政,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尖细的声音,不卑不亢的姿态,站立在面前的人眼中暗含|着一丝怜悯。
她的视线透过面前拦住自己的侍卫身上闪光的铠甲,透过宦官微昂的下颌,落到了紧闭的大门那繁复的纹理上。
“如此,劳烦公公帮我把这汤送进去可好?皇上整日忧心国事,我等无法为其分忧,也只能做些小事而已。”她微微抬眼,又将手中捧着的汤盅向前送了送,语气带上了一丝乞求。
“娘娘,皇上吩咐了,最近宫里不太平,外……外食一律不允许呈入。”有些不忍地移开视线,这位一向说话大嗓门的宦官放低了声音:“娘娘,今天您还是……先回去吧……”
她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身边的侍女眼疾手快地一手接住,一手扶住她,低声劝道:“娘娘,我们走吧?”
“嗯。”她的声音低不可闻,抬起眼最后看了一眼眼前紧闭的大门,恨不能上前一把拉开,似乎这样做就能打开那个人紧锁的心门。
最终,她还是一步一步离开了。
回到自己宫中时,时候尚早,她有些倦怠地窝在榻上,呆呆地出着神。
她听到侍女吩咐下人把刚刚带回来的汤倒掉,回过神来,说道,“倒了怪浪费的,拿来我喝了吧。”
“可是,娘娘……这已经冷掉了啊……”侍女走过来,有些小心翼翼地回复着,“那我拿去热一热吧?”
“不用了,给我。”她抬起手接过带着侍女一丝体温的汤盅,打开盖子,轻轻抿了一口。
明明容器还是温的,里面的汤汁却已经冰冷,不,也许是因为她自己的手已经被冻得冰冷感受不出温度的缘故吧。
转过头对上眼含关心的侍女的眼神,她的视线扫过一双被冻得通红的手,淡淡开口:“我想休息一下了,你先下去吧,晚膳时过来叫我就好。”说着,便态度强硬地转过头,不愿再言语。
侍女退下后,她一人默默在偌大的宫殿中喝尽了已经冰冷的汤,睡意袭来,便随意地窝在榻上睡着了。
她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一个异常美好的梦,梦里有家中早已砍掉的的歪脖子树,有搭在树上的小小秋千,还有那熟悉的小小孩童笑眯了眼,对她的母亲说着“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灿烂的阳光透过树叶照射在他身上,她渐渐看不清那张熟悉的脸……
随后她看到了长大的小小少年,带着自信的笑容唤她“阿娇”,将那顶繁复的凤冠戴到她的头上后,牵起她的手和他一同接受万臣朝拜。他伸手拿下她头顶落下的一片落叶,在她莫名有些失落时又再次俯身亲吻她的嘴角,还故作正经地让她这个皇后“注意仪态”……
她知道这只是个梦,但还是忍不住沉迷于梦中模糊的温暖,尽管站在她对面的人模糊得脸都看不清,但是她知道,他就是他。
直到侍女过来叫醒她,她才朦朦胧胧地动了动,手边的汤盅在无意识间被碰倒在地,发出清脆的破碎声音,让她不由得惊了一下。
“娘娘!您没事吗?”侍女似乎被吓了一跳,随即马上凑过来查看她是否受伤。
“无碍,只是可惜了这汤盅,传出去又要被皇上责骂了吧……”托这的福,她是彻底醒了过来,但是她却宁愿她没有醒,这样的话,也许就不必面对他日渐严苛的说她娇奢任性的指责了。
她从榻上走下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隔着窗户看着外面怒放的梅花,似乎透过时空看到了那个说着“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的小小孩童。
“可惜了,金屋虽美,却并不是人人都消受得起的。”她的喃喃自语隐没在一片飘落的枯叶下。
(二)
“娘娘,听说这次使节进贡岁贡,还带来了好几个异邦舞姬,说是要一并送给皇上呢,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因着要宴请来使,壮扬国威,她一大早就起来梳妆,作为一国之后,务必要做到端庄大方,不可失仪。
“娘娘!”见她还是一副懒洋洋不为所动的样子,侍女有些急了,手边的动作一紧,扯痛了她的乌发,让她猛地回过神。
“娘……娘娘恕罪!奴……奴也是一时心急,并非有意……”侍女一时有些心慌,对着她已然梳好的发捧着发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微微叹了口气,接过侍女手上的发饰,“行了,放着吧,剩下的我来就好。”
“可是……”侍女有些犹豫,半晌,还是乖巧的放下了手上的东西,“是,娘娘。”
她按照早已熟记于心的顺序慢慢将该用的发饰装扮好,镜子里的人依旧一幅没变的样子,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丹唇外朗,皓齿内鲜,仿若时光没有留下一点影子。
如果光阴不曾带走容颜,那么又是什么带走了帝王的爱呢?她缓缓抬手抹上自己的眼角,镜中的美人也按住了自己的眼角,就像记忆中的那个人一样,温柔地摩挲着。
她不是傻|子,身为氏族中人,早该看透这一切的权利纠葛,皇后之位只是用来稳定统治的筹码,如今,帝王羽翼渐丰,慢慢开始清扫朝中势力,收归外戚的权利,废皇后,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余光瞥见空荡荡的宫殿,她抿了抿唇,继续手上的动作。
现今,还留在她身边服侍的,除了没能力走开的以外,也只剩下些家中带来,一直跟随着她的忠仆罢了,想来等她彻底失势后,皇上也不会给这些出自逆臣之家的奴仆们什么好的归宿吧。
真是好笑,如今她自身都难保,居然还有心思考虑别人的安危。
所有发饰佩戴完毕,她又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确认没什么问题了之后习惯性打开了梳妆盒,却在瞥见一个不起眼的发簪时愣了一下。
这个发簪……
恍惚间,她似乎回到了那条热闹的大街,那个灯影摇晃的夜晚。
“阿娇刚才一直在看这个发簪吧?虽然做工很差,但是也勉强能作个纪念。”
“诶?阿彻……”
“阿娇喜欢的,不管是什么都会给你的。”少年的面容在灯影下有些恍惚,但是一双眼眸却黑得发亮,仿佛盛满整个世界的灯辉。
规定的时辰很快就到了,按以往的习惯,皇帝和皇后将共同出席,厚重的礼服华美优雅却并不能阻挡刺骨的寒风,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等了半个时辰后,皇帝才姗姗来迟。
“你们这些奴才是怎么伺候的,主子在冷风里等着,你们就这样干看着么!?”对她的行礼视而不见,皇帝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指责身边的侍女。
“无碍的,皇上,臣妾不冷。”手上的手炉早已从一开始的温暖变为冰凉,但为了保住她最后的忠仆,却不得不强颜欢笑。
以前的她总以为皇上的怒斥是对自己的关心,却没注意到不知不觉,自己身边得力的助手已经悄然换血,被外界贴上“骄奢任性”牌子的自己更是百口莫辩。曾经的自己到底是有多大的自信才会认为这个时刻只看着旁人的男人心里爱的是自己啊。
她微微侧身挡住同样瑟瑟发抖的侍女,保持着低头行礼的姿势,谦卑而恭敬。从皇帝的视角只能看到她一截皓白的脖颈,以及斜斜插在不起眼角落的一根式样朴素的发簪。
“皇后这根发簪,可是相当的不合时宜啊。”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接着头上一松,一根发簪已落入皇帝的手中。
骨节分明的手,泛着微微的古铜色,这双可以拉弓射箭,亦可以挥笔披章的手,拿着一根式样普通的女式木制发簪的样子,竟是如此别扭,以至于下一秒,手的主人就将这发髻生生折断。
她只听到木头折断发出一声短促而低沉的“咔”声,接着便是威严而浑厚的声音,“这种东西,若是让友邦看到,质疑我大汉的国力可如何是好!皇后身边伺候,礼仪不周,按律……”
“发配出宫,永世不得录用。”她淡淡地接过皇帝未完的话,行礼的姿态更低。
这种时候,任何狡辩都是枉然,就算她解释是自己坚持要戴又能怎样,只不过是将罪名变更为没有阻止皇后罢了,若是送回司礼监那种豺狼虎豹之地重新“学规矩”,不死也要脱层皮的。
罢了,她已经是自身难保,又何必硬拖一个人下水,出宫后,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面前的人沉默了一下,随即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横竖是你的奴才,要怎么处置都是你说了算。”面前高大的男子转身就走,她在原地等了片刻,才缓缓直起弯得有些颤抖的膝盖,一步一步,仪态优雅地跟上前方大踏步的身影。
这场晚宴,她的表现一如往常一般完美,不管是招待使臣时的端庄大方,还是面对进贡上来的舞姬时表现出来的大度知礼,都让人挑不出一丝错误。
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耳边听到的根本不是什么对大汉的恭维之词,仅仅是那短促而低沉的一声“咔”,循环往复而已,自己根本没有看清那个所谓的倾城之貌的舞姬的长相,眼前看到的所有,汇聚到一起,只是一双盛满整个世界灯辉的黑色眼眸而已。
再也,看不到了吧。她微微垂下眼眸,饮尽了杯中的水酒。
(三)
第二天起身时,由于昨晚多喝了一些酒水,她有些头疼,按着隐隐作痛的额头,才想起那个会一边帮她按|压穴|道一边絮絮叨叨的啰嗦侍女已经不在身边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木然站在一边的年老宫人。
她的心里竟划过一丝喜悦,好似终于能放下什么了。
上午照例是召见所有妃嫔的时间,这次,她总算是见到了传说中的倾城妖姬的真实样貌,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就连同性的她也为那副容颜而惊叹,以至于连对方那明显的污蔑都没能识破,在对方楚楚可怜地倒在闻讯赶来的皇帝怀里时,手足无措,词不达意。
“这……不是我……信我……”到嘴边的话在触到皇帝深沉的脸色时噎了一下,最终只是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信?帝王从来不会相信任何人,他相信的永远只有自己,外戚之家,将废的皇后,何足为信?说不定,就连这场闹剧都是在帝王的默许下才产生的,真真是可笑,难道自己还抱有一丝希望,认为自己是他那方阵营的吗。
有什么东西悄悄破碎,也许早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破开裂缝了吧。
她放弃了解释,只是端着从小良好的教养和多年皇后的威严,以家族教习的礼仪,冷静而优雅地面对眼前的一切,并接受。
禁足这种事,根本算不上是惩罚,反正平时,她除了自己的院落,也根本不会出门。
(四)
她从沉睡中醒来,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周围的环境。
空荡的宫殿,陈旧的摆设,窗外野草丛生的院落。
这里,是被人称作“冷宫”的存在。
距离她被陷害使用巫蛊之术被废除后位,打入冷宫,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她从过去的稍有不习惯,到对一切习以为常,也不过一个半月而已。
原来,人的适应能力真的可以强悍如斯。
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起身,她侧头看向远方的夕阳,估算着应该快要到用晚膳的时间了。
在冷宫的日子并不如自己之前以为的那般难熬,食膳和用具虽比不上后位之上的精致,也能勉强满足所需,最重要的是,没有人打扰,她就有大把的时间用来回忆,回忆所有美好的,和痛苦的回忆。
她想起说要将自己打入冷宫时帝王的神情,冰冷得似乎要将她的手脚冻僵,这也许是院落中那唯一一棵歪脖子树在立春后也迟迟不肯抽芽的原因吧,在她带来的这样的冰天雪地下,怎么可能还能绽放绿意呢。
她想起少年牵起自己手时的春日,临近夏天的太阳刺得人张不开眼,他却固执地将自己的体温传过来,带着一丝忐忑和期待,以及要将人融化的火热,她抬起头,郁郁葱葱的树荫下洒下点点光斑,她的眼睛被亮光晃了一下,下意识向前一步,被他抱了个满怀。
她想起一个遥远的早春,想起家中早已砍掉的的歪脖子树和搭在树上的小小秋千,她趴在阿娘的腿上,被暖洋洋的春日晒得昏昏欲睡,陡然听到那句话,惊得一下子睁开眼睛,却只看到熟悉的小小孩童笑眯了眼,在明媚的日光的照耀下,那原本有些遥远的、快要记不太清的样貌突然清晰了起来,仿佛就在面前,正在张口说那句话一样——
“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
她的眼仿佛被那日的春光熏得睁不开,低低地说着这句话,感觉全身都变得暖洋洋的。
“娘娘!您怎么还在这儿啊,走水了,快走啊!”向前伸出的手突然被握住,她恍惚间睁开眼一看,居然是早已出宫的侍女。
“娘娘!快走吧!”还是那样没大没小地拉着她的手,握得那么紧,力气那么大,她差点就跟着走过去了。
“你走吧。”她微微用力挣开拉着自己的手,笑得虚幻而坚定,“我就在这儿,哪儿都不去。”这里也许是这寒冷的深宫中,唯一一个能带给人温暖的所在了吧。
“娘娘!现在可不是耍性子的时候!”她急得团团转,一幅强拖也要把人拖出去的样子。
“真是傻孩子。”她轻叹了口气,揽过侍女的肩膀将她转向门口,“你也不想想,这么大的火势,这么短的时间,还专门挑没人的时间,可能是偶然吗?”手上微微用力将人推开。
“娘娘,您是说……”她回过头,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走吧,走出这宫里,越远越好,最好再也不要回来。”她又露出缥缈的笑容,一个反手,就将还在愣神的侍女关在了门外。
“娘娘!娘娘!您开门啊!娘娘!我们一起走,走出宫,奴婢做牛做马也不会让您受苦的!娘娘,您开开门吧!”一声比一声更响亮的拍门声,但是门那边的人已经踱步到窗台。
如果没有人故意设计,如果没有人欣然默许,又有谁有胆在前皇后的院落中放火,就算她侥幸躲过了这次,那下次呢,下下次呢,以后每次都能躲过吗?真的要这样消耗帝王寥寥无几的耐心吗?
让自己这样在火中死去,是那人最后的仁慈了吧。
她看着窗外越来越大的火光,映在夕阳上,给本就灿烂的晚霞又增添了一抹艳|丽。
在从外窜起的火焰中,她仿佛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人影,看到他抚着她第一次戴上的凤冠低声说人如其冠,灿若流光。
“阿彻,阿彻……”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似的,她一步一步走向火势汹涌的窗边,仿佛对汹涌的火舌没有感觉,“阿彻,你来接我了吗?”
门外的敲门声越来越小,外面的喧闹声却越来越大,她似乎还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重复她的名字:“阿娇,阿娇,阿娇你在里面吗!阿娇你在哪!”
她低头看着迅速窜上自己衣袖的火苗,似乎整个人都要融化的温度,让她幸福地流出了眼泪,“阿彻,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
缓缓流下的眼泪,让她的视野时而清楚,时而模糊,透过衣襟处的火苗,她恍若看到了那个小小孩童,在一片暖阳中,在斑驳的树影下,笑得坚定而郑重——
“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
可惜这金屋,她再也住不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