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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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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意正酣,日头正高,裴公馆被阳光照得爽利,花草都镀了金似的,裴玮突然来了兴致想打网球。原是要怀之作陪,不料他喊了两声竟没喊着人,只得出房门去找梦青小表弟,刚下楼便瞧见了他爹与大哥。
      “爹,大哥,你们出去?”
      “我跟伯谦去次商务总会。”裴老爷调整着西装袖钉头也不抬,“兔崽子,回来再找你算账。”“我又怎么了?”裴玮大喊冤枉。
      裴伯谦朝他挤挤眼:“谁让你不去绸缎庄盯着,全推给怀之?今儿我让怀之陪你嫂子接小宝去了,看你喊谁。”大哥今日也着一身西装,小分头梳得油亮。
      “铺子没什么事我老去盯着做什么?你把怀之还给我,下午我有事呢。”
      “有个屌事!”裴老爷简直恨铁不成钢,“滚上楼给你四姨请安去!”他骂完便匆忙携伯谦出门,身旁一个下人都没跟,好不怪哉。裴玮眨了眨眼,根本不理他爹跟大哥,朝门口喊了声“我昨晚上刚请过!”之后便踱步去西楼找芮梦青。
      他懒洋洋地走过草坪,打远瞧见大房的小堂妹被一群丫头簇拥着玩秋千,裴玢的大丫鬟进香跟在后头一下下推,面色倒是不耐烦的。哟,进香倒是长本事了,还会给小姐摆脸色了。裴玮瞧着有趣,躲在树后头双手抱胸戏谑偷窥。这位小堂妹是二世伯的小女儿,曾一度被视作掌上明珠,谁料待她年及垂髫时二伯觉察出点滋味儿:这女儿怎长得一点不像我?这种事情经不得琢磨,一琢磨,那年他们房请辞了两个花匠,一个掌勺的,一个帐房先生……好不热闹。奴才人心惶惶,丫鬟等着看好戏,亲戚们装聋作哑,二世伯这绿帽真是戴得有苦说不出。
      进香眼尖,不知怎的就发现了裴玮。“季谦少爷!”她远远喊了一嗓子,泼辣得很,到真是个做姨娘的料。裴玮朝她们摆摆手,灰溜溜走开。待走到西楼,芮梦青正坐厅里吃果子,他穿了一袭秋香绿的金蟒纹琵琶襟大褂,项上依旧挂着他出生便佩的白玉,麒麟纹样,背刻“金戈戎车”四个字,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梦青,你穿成这样一会要去哪儿?”
      “哎?四哥哥。”小表弟从瓷碗里抓了把鲜红石榴边说话边往嘴里塞,双唇一片嫣红,“你来的正是时候,枣儿刚剥了一碗石榴。”
      “别给他尝!”枣儿闻言停了手上的活,张嘴就朝裴玮骂道,“我辛苦的剥的,凭什么给他尝了去?”
      “枣儿怎么了?裴哥哥惹着你了?”裴玮连连作揖讨饶。他晓得阿枣在梦青身边向来是牙尖嘴利的,只道是被二爷给宠坏了。枣不吃那一套,直接把帕子一扔,笑骂道:“你去问你相好的吧!”
      “我哪来的相好?”
      “你的贴心枕边人怀之啊。”
      芮梦青闻言险些噎着,想笑笑不出,咳嗽得脸通红。枣儿跑去替他拍背,他待一口气顺了后笑得直要腹痛:“阿枣,虽然怀之伺候四哥哥睡下,但枕边人可不是这么叫的。”
      “我管呢,你喊他把枕边人给看住了,别到处惹别院的小娘皮。”
      裴玮一听这话,心里有数。“感情的事情,我怎么管得住?”他笑眯眯坐去芮梦青身边逗她,“前夜里我还问怀之,本公馆内最美的人是谁。我是投票给了阿枣的,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芮梦青也好奇。枣儿红了脸在一旁不吭声,等着下文。“他说……”裴玮悠悠拿了两粒石榴塞嘴里,“对了梦青,你还没讲你一会儿去哪呢。”“你卖什么关子,倒是说啊!”“我记得阿枣不是不喜欢怀之么?怎么也落了俗了?”枣努了努嘴:“谁喜欢他,我不过是看他选了别人没选我,心里咽不下这口气。”
      三人正玩闹着,有个丫头扭捏进来,轻声细语地报了声芮梦青:“二爷,时刻快到了。”
      芮梦青一看钟,心想坏了,连忙跳起来拍拍袍子,朝裴玮道:“我出去一趟。”说罢便要朝外头走,裴玮拦都拦不住。
      “你去哪儿啊?”
      “我去兰茂!”
      裴玮瞧他风风火火窜了出去,晓得早晨这网球是打不成了。罢了,不如在小西楼里吃会儿水果等怀之回来。他朝枣儿摆摆手:“咱们俩玩。你再给裴哥哥剥点石榴来。”
      “谁跟你玩?”阿枣走去方桌前拿了帕子擦起一堆羽觞来,边擦边埋怨,“等收拾完我还得去大房家的要月钱,许是又要见到进香、铭香她们了……那几个嘴碎得不行,什么破烂子事都要同我说,真是烦煞人。”裴玮心不在焉听着,眼睛盯着那盏鎏金团花宝相羽觞出神:又是个好东西,卖给洋人能值不少钱。小表弟家的宝贝其实数不胜数,若不是最后一丝良心拦着,裴玮早就将他们悉数倒买倒卖发横财了。他一直琢磨不透这个打小没人疼宠的芮梦青缘何吃穿用度皆属上乘,规格远超他们几位嫡亲孙子之上,颇为奇怪。莫非大伯他们欠了南京芮家什么恩怨狗屁债?
      “小四公子,我什么都不懂,你们主子的事儿轮不着我们下人说的,开口喊声名字就折损了你们……是吧?”枣儿神色犹豫,窘迫地想着下文。裴玮晓得她要说什么,无非也就是那日同刘力聊天被她听去的事儿,立刻笑道:“你倒还把我当主子了?我看你就是眼里没有我,我的事体你根本不放进心里的。”阿枣听了真是应也好,不应也好,脸阵阵发红。她擦完物什感激地看了裴玮一眼,道:“我去大老爷家取月钱了。”
      “现在谁管事儿?”
      “姓况的那个墙头草。”阿枣冷笑一声,“每个月都要克扣二爷的钱,只看二爷小不懂事,咱们房下人少,看着几个少爷奶奶的脸色便来欺负我们。”
      裴玮听了不响。待阿枣走后,有个唤作美惠的丫头上来伺候他斟茶,笨手笨脚洒了一桌子水。他粗略扫了眼西楼的下人,三两丫鬟,一名男丁,比起自己东苑上下三楼住的一大家子人,这小西楼堪比裴公馆一座富丽堂皇的奢华冷宫。

      要说芮梦青急吼吼去兰茂作什么?只因他在茶馆偷约了个人。
      此人名Pual,中文名鲁保罗,是一位从北京城下来传教的美国牧师,一个中国通。他不但通读历史典籍,对各类艺术品工艺鉴赏也是目光独到,目前就职于租界教堂内,离兰茂茶馆不过数步之遥。芮梦青有一日听戏,鲁保罗恰巧在后头几桌不知是传教还是商量开会,无意窥到了他胸口的那块玉,前来讨要了看,说是眼熟。芮梦青不愿当着狐朋狗友的面谈这玉佩的事情,便找了个由头同这外国人相约再谈。
      “保罗先生,你说我这枚玉其实是一对?”芮梦青急不可耐打听,此刻的丝竹声传入耳朵简直闹心。
      “是,我曾在南京朝天宫那儿看到有一枚一模一样的,也是刻了这四个字。”
      “啊呀,我就是半个南京人!”他猛灌数口凉茶,只觉得心里燎火般难耐。
      “再多我就不知道了。”
      “那你说‘金戈戎车’是什么意思?我亲爹会不会是个参军的?”
      鲁保罗看他一派天真的模样,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芮先生,我见到的那玉佩玉质、工艺与你的一模一样,不过是凤凰样式,背面四个字刻得稍小一些。佩此玉的是一个姑娘,但面貌黢黑同你一点都不像。”
      “什么?!”芮梦青简直要叫喊出来,吓得身旁跑堂的将一叠瓜子连盘一道全给洒地上了。
      什么人呐……陆从周撇了芮梦青一眼,默默蹲下收拾。肇事的全然没在意,他心内已然是惊涛骇浪,顾不得其他。那人别是我妹妹!芮梦青一遍遍摩挲着杯沿,禁不住手抖。“我……”他正欲开口,发现鲁保罗正蹲在一旁帮跑堂的收拾一地瓜子,不禁将他拉了起来,一手探了荷包递给这位洋人大胡子,“里面有两锭二七宝银,你拿了。”鲁保罗将荷包一推,只道:“举手之劳而已,比起钱财,我更希望你来我们教会看看。”“你拿了,我想画出那位女子的肖像,可能还得有求与你。”芮梦青硬是连银锭带荷包往人怀里塞,并且索要了他教会的地址,只道之后会去教会同他联系。他原本想聊完后顺道听听戏的,这下简直心思全无,交代完话便心不在焉地走了。
      陆从周看他走远,朝保罗道:“这人怎么比我还愣?”
      保罗摇摇头:“他是个没有心机的孩子。我前两天不过问了他两句话,他就把我当成好人,刚才差点什么都告诉我了。”
      “真少见……”
      “你也差不多。”
      “我可比他机灵多了!”陆从周剜了他一眼,收拾完了地起身问他,“周末你们教会到底租不租场?定下了我好告诉老板。”
      “我等会儿去办事,晚些再答复你好吗?”
      保罗这个美国人,由于中文流畅并擅长抓中国大人的心思,借了茶馆这个地儿认识了不少人。其中有位年轻古董商托熟人介绍辗转联系上了他,说是无事可以吃茶聊聊闲天,一来二去成了半个顾问,品论奇货,难得做个代表人联系美国的代理装下门面。别了芮梦青后,他看看表,决意慢慢走去往裴公馆。
      上海自道光年间开埠后,英人便立刻划地建房设立租界,美法紧随其后在黄浦江畔圈地设公共租界,修筑道路,一时洋行高楼林立,亨达利、宝顺、广源等大洋行矗立夷场,保罗走过江畔竟有些恍惚,只觉得这中国宛如一脚错跨了时空,贫与富、强与弱、传统新潮、喧闹凄凉统统挤在了一处。他一路踱步到裴公馆,微微发汗,公馆内的下人瞧见这位洋大人一时间不敢拦,保罗便径直走去东苑,直到被一个男丁叫住。
      “我来找裴先生。”
      “咱们家全是裴先生,你找那个?”
      “裴季谦先生。我与他相约今日此刻在公馆见面。”
      “你等等……”男丁问完话,转身朝同伴挤眉弄眼的,大胡子开口讲中国话,有趣有趣。
      大胡子倒也有耐心,待得到许可后熟门熟路走去会客房坐着。他瞧着几案上堆了一叠《申报》、《中外日报》等报纸,伸手了取一份,竟然发现了《振兴报》!裴季谦怎么会知道陆明贞先生他们的社团?鲁保罗不兴趣大起,满脸兴奋,以至裴季谦推门瞧着他一时不敢讲话。
      “裴先生,你也对《振兴报》有好感?!”
      “啊?……啊……”
      “太巧了!”鲁保罗喜形于色抓住他手。
      唉唉唉这个人要干什么?
      “有个人你一定要见见。”
      “啊?”见人就见人你抓我做什么?
      “你肯定会喜欢上他。”
      我喜欢上谁了我。
      “爱上他!”
      “撒手!”裴季谦大喝一声,直要揍人。
      “抱歉,我失态了……”保罗后退一步,但依旧激动不已,“这个世界太小了,我同《振兴报》的编辑是好友,他时常来我们教会吃馒头,很可爱。有段时间我们救济粥都不够发。”
      裴公子听到“编辑”二字脸色立刻不对了,这人不是刘力同他举荐的那个不讲人话的大文人么?不见不见!读他两篇文章顿觉得自己好似文盲,这要是见了他,还不得恨得打起来?裴玮瞄着墙上挂的马鞭默默走神。
      “这次您又有什么新货?”
      “哦,对。”裴季谦回神,“你跟我来。”
      他带着鲁保罗走去书房,展示靠边的一个小多宝槅,上头放着裴玮之前倾心收来的紫檀搁笔山、端砚,连同紫砂小兔子茶宠,掐丝珐琅印泥盒,青玉螭纹镇纸等物什,多为文人墨客的案上器具,且来自一位主人。“你觉得老外会喜欢么?”鲁保罗不作声,戴上手套一件件仔细拿了看过,再一一放回原位。“老实说,除了两件玉器,其余的……卖不出好价格。”“我不卖,我就给你看看。”裴玮跟献宝似的非要鲁保罗说出点门道来,还得拣好的说。大胡子只得投其所好,蒙头乱讲一气,直把这些玩意儿夸得天上有人间无,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住了了会变宝贝儿的仙女儿呢。季谦公子听得欢喜连连,亲自给他斟了祁红喊他沙发上坐坐。
      鲁保罗端着茶盏,愣是觉出了一丝说不出的滋味儿来,堪比那“坐,请坐,请上坐;茶,敬茶,敬香茶”。
      裴玮满面春风翘二郎腿:“回头让怀之送你回去。”
      “裴先生周末可有安排?”
      “怎么说?”
      “我们教会周末有几位兄弟受洗,裴先生若感兴趣可以来看看。此外,您爱慕的编辑也在教堂附近……”
      “不去不去不去!”裴玮一口茶险些噎了。这个“新汉”怎么成我爱慕的编辑了?真是三人成虎,光看了人家两份报纸就被保媒拉纤,此等低俗风气简直不像话!他气得直想立刻去给陆明贞写信,狠狠诉一番苦。两人没有滋味地聊了数回合,喝完了茶,裴玮便喊怀之送客,自己跑去房内给他心里的吃花仙女写信儿去了。
      怀之刚到家,还没来得及同裴玮禀报两声,又被赶去送鲁保罗回教堂。鲁保罗这一趟来得莫名其妙,废了好些时辰只被按着脑袋拍了一通马屁,堪觉得“伴君如伴虎”。身边司机不说话,他稍觉尴尬,开口闲扯道:“贵府家大院大,见到的女仆侍者都是美人。”怀之开车目不斜视,过半天,搭了句腔:“你没见过裴先生的小叔。”

      兰茂那头,陆从周打了好些个喷嚏,眼皮直跳不在状态。所幸今日茶馆客人寥寥,他傻愣愣站在一旁看天省气力,双眼乜斜,心如飞絮。正神游着,他突然觉得臀瓣一紧,一疼!“哎唷!”有个客人捏了他的屁股!
      “你做什么?!”陆从周三两步上前抓住那人,又羞又怒飞红个脸。
      “嘿嘿,你说我做什么?”客人邪笑一声,反手摸了他脸蛋,“付给你的茶钱。”摸罢便轻巧挣脱,一下跑得无影无踪了。
      陆从周被摸得心惊肉跳,瞬间火上心头。“你个小妇养的!”他拔腿去后台拿了笤帚就要追出去打,方举起兵器,忽觉得脖颈被膈得痒痒,伸手一挠,竟然看到了一个小纸片,登时不敢怠慢。他瞧了瞧四周,偷偷跑去角落展开纸片,上面写了三行字:
      四川两湖,霸。
      四国银行。
      华商体操会,吴淞。
      “什么?!”陆从周倒吸一口凉气,直接愣在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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