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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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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从周清早走进茶馆不禁蹙眉:怎乱成这副模样?他环顾四周,去后台拿了笤帚出来闷头就扫。高天心在一旁瞧了他半天“扑哧”笑出来:“明贞,你扫了足足五分钟的地,都没发现我来。”陆从周吓得一哆嗦,回头惊讶道:“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怎么不能?”张雅宁穿着说书时那套水绿色长衫,不知从何处走了来。
“你们今天说早场?”陆从周回头继续忙他的。
高天心坐一雅座上自顾自斟茶,摇晃着脑袋寻他开心:“陆明贞可以□□了,明儿不用来兰茂了。”“我怎么就□□了?”“你就是可以□□了,连魏先生来开会都不知晓。”
陆从周闻言放下笤帚疑惑不解。张雅宁看不过,拿了几个杯盏坐去高天心身旁,笑着跟陆从周解释:“昨天晚上接到的消息,今早魏先生过来跟我们开个会,开完他马上走。”
开会?因为南京的事情么?陆从周顿了顿,没问出口,继续闷头扫地。他不过是租界小茶馆的一位后生,每日来干些跑腿打扫的粗活罢了。更进一步,也不过是振兴会的写稿人,承蒙魏东青抬举每周在报纸上登篇豆腐块文章,说了好听些叫针砭时事,说得直白了,不过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满口妖言滑天下之大稽,吸引看客掏钱多买份《振兴报》而已。
“你这是副什么表情?”高天心觉得陆从周心不在焉,便打了哈哈逗他,“昨儿你没来,没瞧着茶馆爆满的样子,我们俩在台上直唱得口干舌燥到夜饭的点才歇。”
“大红角儿。”
“没有,来了两个土冒瞎捧一气,没什么意思。”张雅宁给身旁的高小姐添了些茶。他是高天心自带的琴师,两年前驻在兰茂,与其说是一对双档说书,倒不如讲是隐藏的革命党,结识了陆从周之后便在茶馆进行地下革命工作,“魏先生可能会给我们派任务。”
“怎么说?”
“他前两日同同盟会的人联系上了,谈到了我们,提议两会合并。我们加入同盟会之后就跟着孙黄二位先生做事了。”
“跟着孙黄?底层的杂兵现也有脸说一句自己是同孙黄共事的了?真是敢把自己当主子。”陆从周扫了地,开始拾掇桌椅,“别问我,振兴会由你一手创办,你想怎样就怎样。”
“明贞,话不能这么说。”高天心与搭档面面相觑,不知他今日怎那么大的火,“你也晓得你才是我们会的主心骨。”
“我才不是什么主心骨,不过一个写文章的,谁都能写。”
“你说这气话做什么?举国上下若论文修,能超过你的我看不过百人,哪有谁都能写的道理?”
陆从周简直懒得搭话,转身继续干活。雅宁兄一说奉承话准没什么好事,还是躲远些才好。他这前脚刚躲进后台,魏东青后脚就来了。他今日穿戴同常人无异,一身简单黑色长衫,手上拿了个大烟袋,走在路上任谁都想象不出他的真实身份,只道是一寻常茶客。他只同张、高二人低声交谈片刻后便匆匆告辞,来去无踪,煞是神秘。
陆从周从帘子后头张望一番,瞧他走远了才出来:“魏东青是不是来催我交稿子的?”
张高双双看着他,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
“不是来催稿子的?”
“组织上派给你一个任务。”高天心伸手抓了他腕子且笑道,“你这次别想跑!”
“不接不接!”陆从周张嘴便喊,“我□□了!”
“你的玉观音想不想要回来?”
他闻言立即停了挣扎。
这位魏先生的来头振兴会也没几人能说得清,单晓得他年近不惑,是个儒商,人脉广,消息多,一边格物致知一边打通大小关系,暗地里资助着革命团体,振兴会便是其中一处。若是魏东青说了能要回玉观音,那听便是有把握能帮忙 “要”回来。
玉观音是陆从周对父亲仅有的念想。提起这个,他心里突然酸涩愣是又红了眼眶。穷困潦倒,鬻字难为生,时不时把从前的家当亲手送去当铺,送完再赶回茶馆,听台上五旦低唱一曲韶光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付与断井颓垣,难得泪涟涟。他一念及此,不禁独自跑了出去,剩张高二人不明就里。
茶馆不要开张了?
不要了。
陆从周向来一个犟驴子脾气,想不通顺的事情,他就是一头撞死在南墙也得要琢磨下去。他不明白自己有何过错,缘何如此劳苦却只换得这么一句:若是帮魏先生做事,他便帮你把玉观音要回来。一样受辱。你魏东青不过是有些钱财路子罢了,却如此作贱使唤我!无情莫过一句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更无情的是空学一身文武艺,在这乱世中却被人弃之如敝履,人之性名更犹如草菅,头断血流,人吃活人。
“陆兄!陆兄!”此刻路旁窜出个阿臜模样的,疯疯癫癫要拽陆从周,“陆兄,再给我批个命吧!”
是他?
“陆兄,我凑够钱了。”
陆从周困苦时曾在街边摆过摊,做那燕秦方伎之事帮人算命,顺便代人写写信。此人曾光顾两次,均是测字,其貌若乞丐,字却隽秀不凡绝类俗人。他退一步推辞道:“今世上卜巫祷祠,故疾病愈来。我不再帮人批命测字了。”
“我只测一个字,之后再不测了。”来人恳求。
“好罢。”
那人遂眉开眼笑,沾了唾沫在地上写了个“痢”字:“昨日不知怎的突然拉肚子,弄得我好难受。我测个‘痢疾’的‘痢’。”陆从周蹲下细细揣度。只见他写的字体势圆满稳重,撇捺粘连脚均四齐,体相已属吉相。“‘痢’外‘病’内‘利’,外相虽困于疾厄,然见龙在田内涵吉利。兄台只消等春暖花开,寒冰二点尽除,则疾厄尽除便剩‘广’阔无边。”
“还得等半年。”那人喃喃自语,却精神十足。
“至少半年。”
“多谢陆兄!”他溃烂的手从衣襟内掏出数文钱,擦了又擦,平整放在陆从周跟前,“我手上不干净。”
“你给我就是了,我又不嫌。”
“我找你测了三趟字,你那清高的性子纵是个畜生都知晓了。”
那泼才说罢便走,背影都是个疯癫的,陆从周被他顶了一句倒是蹲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我怎么就清高了?我清高能做此等下三滥的营生?他早先便受了魏东青的气,此刻被这么一闹,竟然气得眼眶发红,凭空狠打了两下拳泄愤,毫无章法,“哎哟”一声险些崴了脚。
兰茂那头,张雅宁与高天心正纳闷说着小话,一抬头瞧着陆从周又回来了。
“明贞你脚怎么了?”
陆从周气得不想讲话。
“被人打了?”
“你才被人打了!”
“嚯,好大的火气。”
高天心推了把张雅宁:“你少说两句罢,没瞧着他今儿不痛快么?”雅宁会意,朝陆从周笑道:“明贞,方才魏先生单想让你见个人,聊聊天,没有其他。你不愿意也罢了,不用放在心上。”
“见什么人?”
“一个对古玩字画感兴趣的生意人。”
“不见。”陆从周扭头掀开帘子走进了后台。
高小姐瞧着他气鼓鼓的样子顿觉可爱,不禁感慨:“你说明贞怎么老傻里傻气,跟个孩子似的。”“像孩子才好啊。魏先生就是看中他像个孩子……”
他一进去,三两客人飘然而至。两位艺人立刻穿戴整齐走上高高的戏台,这每日茶馆的营生又开始了。
裴公馆东楼内,留声机奏着下人道不出名字的爵士曲,调子轻快无比,丫头杏芳站在一旁,每三四分钟换一张唱片。季谦少爷抖着《振兴报》倒是满脸恹恹,越看越心烦,怀之不动声色递上一叠枣泥山药糕,并吩咐丫头赶紧备些银耳羹来。裴玮尝了糕点面色稍豫,朝怀之道:“这新汉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根本看不懂。”
“据说此人专治今文经学,家学颇深。”
“那算什么‘新汉’?一力介绍这种人给我认识作什么?”
身边人悄然拿出今日的早报覆在那叠《振兴报》旧报上,随意闲扯开:“芮二爷问少爷今日有何安排。”
“梦青问我?”裴玮睨了一眼怀之,“我看是你问我。”
怀之低头不语。
“绸缎庄不去了,你有空中午帮我走一趟盯着,反正老陈晚上会来汇报。你若是没空……”
“怀之任少爷吩咐。”
“你不任小叔吩咐了?”
怀之但是低头,神色如常:“我只服侍一位主子。”
没劲。裴玮挑眉,又拿了一块晶莹的山药糕仔细端详:“今儿没什么安排,我等会写封信回头你差人给我送了,就这个。”
“是。”
“对了,抽空去一次大少爷那儿。”
“?”
这座冰雕的菩萨总算是皱了下眉,裴玮看了简直心旷神怡,捉狭道:“进香可盼着你去呢。你跟裴玢去聊聊闲天呗。”
“……是。”
“下去吧。”
消遣了下人,用过了早餐,裴玮跟着室内洋曲儿哼起调子起身去书房写信了。
怀之等少爷走远后,思忖一番,拿了一叠唱片迟疑朝外走。路上其他房的下人瞧了他均窃窃私语,两位花匠面露鄙夷之色,丫鬟们却是偷偷打量,走近后嬉闹着飞快跑开。他倒不甚在意,径直去了小白楼。甫入大厅,下人们见了四老爷家的又是顿了顿。进香原本伏在几上拨弄方开的盆栽海棠,瞧着怀之心内惊了一下,险些将那紫砂小花盆给打翻了。“你来作什么?”她也不看来人,继续摆弄那火照红妆的花朵儿,脸上倒是绯红一片,与海棠相映成趣。
“我来找大少爷。”
“大少爷也是你能见的?”进香娇嗔嘟囔一句,不情愿起身走到怀之跟前,“少爷在书房,我领你去吧。”“多谢进香。”丫鬟拿眼睨他:“你怎么谢我?”他们走上楼梯,沿着雕花勾栏通向二楼长廊。一侧的落地窗被阳光照着在地上投下斑驳暗影,亦在怀之脸上衬出俊挺的轮廓。
“以后常来。”
“谁稀罕。”
两人走到裴玢书房前敲门等候,得到吩咐后怀之低声朝进香说了句“花园等我”,便推门而入。
裴玢作为裴家的长子嫡孙,书房陈设极尽奢华之能事,举目华贵,宽敞气派。房间共分二处,一处办公,沿墙设巨大红木书柜,书册典籍看不清楚;另一处游艺,置落袋台球桌,数枚象牙台球静静散落于丝绒桌面。怀之飞速扫了一眼,发现角落地板有烧灼之痕,四周散了熏黄的纸片,似是未打扫干净。
“季谦找我何事?”裴玢头也不抬坐沙发上看信。
“我家少爷给您稍了几张美国刻的唱片,让您听了玩玩。”
“放哪儿吧。”
“是。”他走近几案放下唱片,飞速扫了一眼信笺,隐约看到“吴淞外卅海里……”这几个字,“我退下了。”
裴玢摆摆手。怀之安静退出,带上了门。
那头,进香在园子里等得惴惴不安,身上竟然被激得发了汗,靠在假山背阴出歇息。这个怀之,到底存了什么心思寻我开心?!她又羞又气,独自琢磨了几下,又恼得要击打手边怪石,岂料才抬了手就被身后人捉了去,进香不由得惊呼出声,转身一看,瞬间涨红了脸心儿狂跳。
怀之将她逼靠于假山上,笑道:“几日不见,又漂亮些了。”进香怎见过铁人面孔如此表情,一时竟看痴。“这珍珠耳坠倒是衬你。”面前的男人如此温柔低语,耳垂软肉又被捏在人手里揉搓,大丫鬟只道是身子发软说不出话,不久便香汗淋漓。
“你……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是。”
“你当我是哪种人?”
“裴公馆里头最漂亮的那种。”
怀之手上不知是有什么魔,进香被摸了几下立刻得趣,全然软作一团伏上了他的身,险险呻吟出声。怀之看她体态娇媚风骚,料她早已在裴玢房里经了人事,便不由分说扯开她衣裳。“大少爷对你好不好?”进香浑身一激灵,立刻娇喘连连:“好……好什么呀。”
“他近日里都做些什么?”
“他……啊……”
锦和园内,曲径深处,一阵阵□□不断,颠鸾倒凤春光无限。事毕,怀之帮进香收拾一番喊她先去,他旁若无人从假山背阴处走出,面色却是更冷了。吴淞口向来为海防要塞,外卅海里怎么了,莫非又要有战事?怀之计较一番,决意多探些消息后一并通知裴玮。正欲回走,他竟然碰上了裴少坤。
“小叔?”
裴少坤绷着面孔。他今日着一身月牙白薄氅绣银色万蝶暗纹,腰束青色吉祥结宫绦,亭亭玉立站在月季从边,衬得这位小叔面如春花、目似点漆。半宿,他且冷笑道:“怀之少爷好雅兴。”
怀之颔首低眉,一句话不说。
“真是羡煞旁人。”裴少坤丢了这么一句,红着耳根走远了。怀之沉默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回了小东楼。
风来竹面雁过长空,锦和园复又一派宁静,似是无人来过。
这日陆从周极为忙碌,直到夜深方歇。他跑腿一日腿肚酸胀,脚步竟然踉跄不已,费好大功夫才回到家中。一天又这么庸碌地过去了。他叹了口气,就着月光推开房门正欲歇下,却扫到窗台处凭空出现了一封信。
哪来的信?信封雪白一片只字未写,煞是奇怪。打开,里头是一封用钢笔书写的小信:
“亲爱的明贞:
你好。冒昧给你来信,我是你忠诚的仰慕者,犹豫思忖再三,终是鼓起勇气提笔给你写了这封信。你的品味与审美格调堪称当时无双,你手边惯用的玩物高雅如三月春风,吹进我的心扉,令我心灵得到救赎。你宛如真善美的化身,希望与你能结为良友,讨论一切美好的历史、方志、金石、博物……共度良宵。
爱你的:熙。”
陆从周看傻眼了。这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全然看不懂!他又翻来覆去将信读了一遍,读完不禁唏嘘:如此一个文盲,他爹妈该是有多心痛?看不懂另说,最后一个小小的落款看在陆从周眼里却教他心惊肉跳,跳完后又有说不尽的舒坦。陆从周平生还没有人说过“爱你”这二字,他在月光下盯着这不明不白的来信,竟一洗终日疲惫,整个人身心畅快了起来。
这个“熙”,会是谁呢?
他琢磨了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倒是困意全消。窗外夜色苍凉,不知名的秋虫瑟缩鸣叫着,声声凛然。唯此夜半无人时,陆从周才敢一次次回想南京被斩首示众的两位烈士的容貌。大丈夫生逢乱世,用横飞战血来痛击腐朽清廷,用化作沙虫之惨为四万万同胞计,此种精神,堪与天地同休戚!他胸中悲愤翻腾,干脆点了油灯铺开宣纸写起了文章。
文人才子直抒胸臆,笔下龙飞凤舞洋洋洒洒,不消一刻一篇稿子便诞成,他手腕翻飞挥毫写完最末一句,浑身战栗着,眼内血丝满布,一改白日里那傻里傻气的模样,狂狷悲痛,全然变作了另一个人。
陆从周,表字明贞,浙江宁波人。曾祖父专治古文经学,于乾隆三十五年中一甲进士,点翰林,饮御前,议论朝事修书撰史;祖父如阮籍猖狂,不胜享鼎奉粟于庙堂高上,妄议朝政陷党争之祸,口诛笔伐黄钟毁弃,遂被贬谪浙江;自那后陆家家道中落,无心朝野,专注治学,祖父与叔公曾合著《经学发微》与《春秋公羊傳集解》,奠定浙东陆家学术地位。若问这位陆家后人缘何落入茶馆跑堂之境?一字曰:穷。至于加入振兴会革命队伍中去,各种机缘,暂且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