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妖歌》山唤海

3、毕方

　　孟婆靠在摇椅上轻轻晃着，前几日给黑白无常那俩兄弟做了些人界的糕点，他们也是容易满足，为了答谢便替她在送魂首投生的路上给人灌孟婆汤。
　　倒是难得的休假。
　　“孟女。”一跛腿男子晃晃手中的东西，有些狼狈走过来。
　　孟婆嗅到糖葫芦的气味，起身微微颔首示意，伸手接过男子手里的东西。不经意间触摸到男人的手，不由有些惊讶：
　　“怎的带几串糖葫芦还能受伤。”她起身拿了些草药，准备配药。
　　“凡人都厌恶我。”男子轻飘飘道了，看了手并没有在意。
　　“您可是大名鼎鼎的火神，再怎样都是天界的神明，怎么还会有凡人敢近你的身呢？”孟婆给她敷上药物，男子僵直身体微微颤动，浅浅抽吸，眸子有一瞬间的怔松，似乎隐忍着手上的痛楚。
　　“天帝取了我九成功力......嘶，轻些。”男子皱眉。
　　“嗯？”孟婆愣住，放轻了力道，心下有些寒意。
　　“为何，这跛腿难不成也和他有关？”
　　“嗯。”男子轻轻应了声，面无表情。
　　孟婆叹口气，伸手顺着男子头发揉下去。男子顺从眯眸，似是减轻些许疼痛感，“这倒是几百年来未有过的待遇了。”
　　“你想要我帮你什么。”
　　“一碗忘记所有的汤。”
　　他抬头望天，眸中有委屈和不甘，那是人间。
　　“你既晓得我的口味，就应该知道这儿的规矩。”孟婆摸索到另一边的椅子上，抿口茶茫然无神的眸子望向男人，似在征询。
　　男子犹豫半响，看人丝毫没有放他一马的意味，叹口气。
　　“我的故事并没有那么精彩……”
　　我本是凡间一野鹤，却得天帝垂怜，赐神之资，还有掌控火与木的能力。天帝待我是极好，他给了我十年光阴适应这成为神的日子。
　　他总是告诉我要让凡人晓得火的益处，这是我成为神的意义，是我的命，也是我活着的信念。
　　从这一刻起我的生活被这句话束了手脚，不得挣脱，反抗不得。
　　还记得天帝闲时总会用手顺着我的头抚摸下去，力道不轻不重，舒服的很。就像是孟婆刚才做的那样。
　　我晓得这是我的本能，自他让我成为神的那一刻，他便是我的全部世界，除了神的执念所在，我也是作为驯养动物对天帝有本能的顺从。
　　天帝赐予了我一切，他便是我的命。
　　天帝仁慈，看出我对他的依赖，在这十年光景不曾让我离开他身侧。十年对于神来说很少很少，但因为这些短短的时日我却越发离不开天帝。
　　我竭力修炼想化为人形，好好用人的姿态表达我的感激。
　　但那何其容易，我虽被天帝眷顾，可神兽化人需要千百年的修炼，这十年根本就不起什么作用。
　　天帝看出我的意愿，在我回人间的前一晚用着他的功力助我化成人形。
　　我吃惊，那所耗的修为对于纵是贵为天界掌管者的他也是一笔不小的损失。那晚天帝如从前一般的仁慈，温柔难得一见。
　　“我的小野鹤幻人形倒是好生俊俏。既为人，那便赐你毕方之名，莫要辜负我的期望。”
　　我不懂丑美，但那一刻我却觉得天帝是这世间最美的男子。
　　我用着人表达爱意的姿态小心翼翼拥住他，用人的语言，生涩说了句：“谢谢。”
　　他笑着揉我的头发：“我的小野鹤，该是放你翱翔的时候了。”
　　我的世界因他而精彩绝伦。
　　我没有辜负天帝对我的期望，在人间播种火种的日子，人对我尊敬无比，喜爱无比。
　　他们常道：天帝仁慈，赐大地毕方神降临。
　　人们待我也是极好，凡所到之处，他们皆是用最尊重的礼遇迎接我的到来。
　　但我却忽略了一点。
　　一日天帝急招我回天庭，一刻也不许在人间逗留。
　　我着急与他见面哪顾得这么多，人间有一处离天庭很近很近，那是我最快可以见到他的路途。但到那地方，人们看着我，纷纷拿起武器，目光凶狠，还伴着恐惧和害怕。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毕方你这妖孽，毁了我们家园还敢回来！”人群躁动起来，他们大声表达着自己的愤怒，却又胆怯的离我很远很远。
　　他们很怕我。
　　我怔了怔，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人们一夜之间都变了，他们充斥着恐惧和愤怒，我成了罪不可恕的凶神。
　　我看到被火烧焦的房屋，心下了然：人们还完全没有学会使用火。制造了灾难，自认为是我导致的。
　　他们只愿意相信他们所相信的。
　　我往前一步他们便惊恐的退后一步，他们眼中的害怕在那一瞬间灼伤了我的眼睛。
　　我嘲讽笑了笑，大步向前走置之不理。
　　人群纷纷避开我，有些过于恐惧紧张的孩子大声哭了起来。
　　忽然，人群安静下来。
　　我驻了脚步，看到了站在我面前的天帝，他神色淡漠，有着对我的失望和冷漠。
　　我慌忙朝他跑去，急切的想要解释。天帝冷了神色，用捆仙绳困住我的手脚。我悲怆朝天哀鸣一声，第一次这般害怕无措。
　　“火神毕方，急招你回天庭，却在途中残害众生，该当何罪！”
　　天帝厉声向我呵斥道。
　　我的世界瞬间如同烈火燎原，只剩荒芜。
　　天帝走向我，带着愤怒和痛心：“你怎不肯解释！”
　　我讨好的靠近天帝，费力拥着他。喉咙干涩，发出声是哽咽含糊：
　　“对，对不起。”
　　天帝毫不留情地甩开我，施了道咒。我蜷曲在地上，痛的说不出话来。
　　他默念着什么，我感受到体内灵力慢慢消逝，身上似乎消失了什么。
　　就在我意识模糊不清时，却清清楚楚听到人们喜悦的庆祝： “天帝仁慈，天帝仁慈！终为我方除一孽障。”
　　自那次以后我与凡人无异，断了一条腿。
　　天帝存在的意义就是让凡人幸福安心，即使他一直都知道事实的真相。他知道解释无用，料到今日的事件发生便早早调我回天庭。也许是命，他只能从中做出抉择，他的决定无疑是明智的，保全了我的性命，也换得天下人心安。
　　我让人们知晓了火的益处。我总是第一时间知道火引发的灾难，又第一时间赶去灭火救生。
　　然后，又第一时间伤痕累累被他们赶出来。
　　凡人怨啊，他们认定了凡我所到之处便会引来火灾。
　　我若不去灭火，他们更怨，认定是我躲在暗处捣乱。
　　天帝赐予了我一切，他便是我的命。他告诉我，让凡人晓得火的益处，这是我成为神的意义，是我的命，也是我活着的信念。
　　我不能违背。
　　我需要一碗孟婆汤，现在的我竟有些怨了。
　　我的使命，职责。不可违背。

　　毕方说完这些，早已支撑不住幻为原型，蜷在凳子上，轻轻抽搐。他一直在隐忍，累到了极致。
　　孟婆取下一颗糖葫芦放在毕方嘴里，抱起这伤痕累累的小身躯，轻柔的理顺他的羽毛。
　　他轻轻蹭了蹭孟婆，压抑的哭了出来。
　　“恕我不能给你喝孟婆汤，等黑白无常来后便带你去转世投身，莫受着无名状的委屈。”
　　毕方惊恐的扑腾起来，极力挣扎想要解开束缚。孟婆叹口气，安抚的揉着。
　　“怎还不死心，依了你便是，依了你便是。”
　　毕方舒口气，心愿终了，体力达到了极致，浑浑噩噩睡了过去。
　　孟婆头转向门口伫立的身影，皱皱眉，随后起身颔首示意。
　　“天帝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天帝疾步走过去抱起毕方，垂着头骨节泛白看不出任何表情。
　　“这汤，等明日再给我送过来。”
　　“遵命。”
　　不多久毕方睁开眼，看到坐在他身侧的天帝，慌忙起身想要行礼，却被人紧紧抱住，口气哽咽。
　　“我的小野鹤……”
　　毕方怔了怔，任人抱着。
　　真是美好的一个梦呢。
　　耳畔回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我的小野鹤幻人形倒是好生俊俏。既为人，那便赐你毕方之名。莫要辜负我的期望。”
　　“我的小野鹤，该是放你翱翔的时候了。”
　　真希望……不要再醒来呐。
　　“有鸟焉，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曰毕方，其鸣自叫也，见则其邑有讹火。”
　　——《山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