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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高楼不近木兰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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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完了?”
脑袋后面有个声音隔着被子闷闷的问我。
这个希云,每天早上练完武都来准时扰我清梦。我插门他就撬门爬窗户,这回又不知道是怎么进来的。
我不理他,蒙着头一动不动。
然后就觉得后背爬上一个重重的物体,两只小爪子开始使劲的推我。
“相儿,起床啦,这么大的人了还发懒呢,太阳都晒屁股啦,相儿……”
……自打去年过年希云跟着我到我家住了一天,就学会了我娘说话,特别是那一声相儿……他一叫,我脊背开始不停的抽筋……
“相儿相儿……”希云变本加厉的喊着。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是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猛地翻身跃起,来个翻江倒海,连人带被子呼的一窜,再来个泰山压顶,把这个臭小子压在身下,拿被子裹了个严严实实~~四角一压~~
嘿嘿,虽然给你请了京城最好的武师,虽然你每天都很努力的练习,虽然你还有了两块小肌肉,但是,咱也不是白比你多吃六年米饭地,治你个小毛孩子还不是小菜~
我稳稳往被子上四脚摊开的一趴:“臭小子,跟我娘学叫我的小名?你也太不把我当回事了,你现在能从这里头钻出来,就随便你叫啥,钻不出来,以后就别给我学这个怪样!”
话音刚落,就觉得下面一阵挣扎,手脚并用好一番乱踢腾,可惜是被水牛压住的小猫,挣扎归挣扎还是动弹不得,我心里这个乐,不过还是下了些力气的,毕竟也算个少年郎了。
他挣扎无果,沉默了一会,闷闷在里面说:“我要出去!”
嘿嘿,我笑:“可以啊,不过你要叫我一声大哥……”
里面没了动静,臭小子还挺要面子,我把耳朵贴过去听,“快说,不说不让出来啊!”
被子里安静了一会,突然他大喊起来:“救命啊!!韩相你做什么??马上放开我!放开!”
我的天,喊得我的耳朵嗡嗡叫,这个这个,一边晃脑袋,我怎么一边觉得有点不妙……
果然外面想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咣当一声,房门被撞开,门栓飞出去打碎了花瓶,一个人一阵风一般的冲进来,站定一瞧,是屋里的丫环金儿,她气势汹汹冲到床前,还用一种犀利的目光恶狠狠的瞪着蓬头垢面衣冠不整的我。我手下一松,小王爷从被子里露出半个蒸虾般憋红的脑袋,还故作孱弱的咳嗽两声,可怜巴巴的瞧着金儿:“金儿,韩相欺负我……”
“我……”我看看金儿,看看臭小子,舌头好像被人打了结,脑子里嗡的一响,这回真的完了。
“韩相你对我家小王爷做什么!!!?”金儿的高音真是惊天动地,喊飞了文玉轩外面一池塘的水鸭子……
“府君大人,小王爷尚未成年,他的行为如有不妥之处,您应当劝教节制,切不可失了分寸,作出越礼之事……”
“小王爷,您怎么说也是王府世子,再过两年就要举行成人之礼,再也不是小孩子了,切不可再撬门爬窗,有失身份啊……”
我就知道,从那个不堪回首的往事之梦开始就预兆着我今天肯定走霉运,一大早就被于老管家说教不说,还一直承受金儿鄙夷的眼神“飞刀”,好像我是一个多么无耻的登徒子一样……我悲阿,亏得老管家及时赶到,不然我铁定会被这个暴力女雨点般的拳头捶成重伤。老管家也是明眼人,知道我为了睡懒觉早就养成了插门的好习惯,再一看雪白墙上的两个小脚印,就知道这小子是自己爬窗户进来的,打不过我就故意陷害我,干脆各打五十大板,各念一通了事。
唉,吃完郁闷的早饭,就跟臭小子一起去给老王爷请安。路上他一个劲的斜眼看我,我就是不搭理他,“韩相你生气啦……”“别这么小气嘛……”“你看金儿那个样子我都快笑死了,不过她打你的时候我也有阻止啊,谁知道她力气那么大……”他就跟个耗子似的在我面前跳来跳去,叽喳个没完,烦死我了,又不能揍他。“将来我要是成了家,绝对不要儿子……”我气呼呼的嘀咕一句。
他突然呆住,扯住我的袖子看着我:“你说什么?什么儿子?你不是已经成家了么?这不就是你的家么?你还成什么家?”
我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能人最心底的想法就是会经常这样不经意的溜出来……
可是我为什么要跟个小孩子说这些呢……
“别说了,快去请安吧……”我不着痕迹的拉开他的手,也不敢看他的眼睛,慌慌的进了老王爷住的碧元轩。
“父亲大人,姨母大人,孩儿向两位大人请安。”我们向病榻上的老王爷和陪伴在侧的叶姨娘行了礼,仆人搬来椅子让我们坐在旁侧。
“嗯,云儿,最近读了些什么书,武艺可有所精进?”
老王爷饮了一口姨娘递过来的暖茶,依照惯例缓缓问道。
“……”
这小子竟然半天没有答话,我慌忙瞥他一眼,他竟盯着自己的脚尖在发呆,忙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云儿……在想什么呢……”
老王爷又问。
他总算回过神来,答道“呃,没什么,孩儿只是突然想到早上师傅教的新招式,心中还不是十分理解……”
他反应倒快,这小子在他老爹面前是从不肯失误的。我轻出了一口气,却发现叶姨娘在用玩味的目光打量我。这位叶姨娘出身歌伎,三十多岁才跟老王爷来到王府,虽然善解人意,也深得老王爷喜欢,但是无奈出身太过低微,无法扶正。可她为人却没有一点江湖女子的轻佻,反而庄重大方,知礼守份,为人不怒自威,倒也颇得下人们的敬重。不过,也许是她早年生活艰辛,虽然跟随老王爷七年了,却始终没有一男半女,对幼年丧母的希云倒是疼爱有加,所以希云也很尊敬她,第一次见她我就觉得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现下这样打量我,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府君今天看着气色不错,听说早上起来的挺早,还跟小王爷一起练了一会武功?!”我一听这个,顿时脸色白了白,看来早上的事情已经闹到姨娘耳朵里了。
“恩!?韩相你今天也练武了?不是说前阵子练武伤了脚踝近期不能练武吗?这才歇了几天就好了?”老王爷看来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心下稍安。我往前坐了坐正要作答。“咳咳咳……”老王爷似乎又发病了,猛咳起来,姨娘赶忙上前照应。“王爷该喝药了,刚好了些,可不要太过费神了。”
希云也要上前照应,老王爷却对他摆了摆手。他心里明了,默默退下道:“父亲请保重身体,孩儿告退了。”
我也连忙起身:“父亲请多保重,孩儿也告退了。”
“府君今日不是要回府去给老夫人祝寿么?王爷早让人备下了些礼物,临走前记得让于管家给你带上。”叶姨娘嘱咐道。
“父亲和姨母费心了。”
“小王爷今日要进宫去陪伴太子,就不能去给老夫人去祝寿了,请府君代为转达歉意,日后让小王爷再登门拜见。”
“孩儿定当转达,有劳父亲大人,姨母大人挂念。孩儿告退了。”
两个人一起退出来,他一直低头不语。我连忙跟着管家去准备回家的事宜,回屋收拾自己的行装的时候,他已经进宫去了。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能有多大心事,进宫去玩玩,回来就忘了。我努力让自己忽略他的忧郁,打点心情,回家给祖母贺寿去了。
小王爷不来,家里人也乐得轻松,本来我家就是没落世家,很少讲究哪些繁文缛节。一家人聚在一起,和乐融融,推杯换盏,行令聊天,热闹得不得了。我在王府哪敢如此放肆,总是小心谨慎,轻声慢语,现在就跟出了笼的猴子一样,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翻个筋斗上天再手舞足蹈一番。跟几个表兄弟多喝了两杯,有些微醉,差遣仆人跟王府报信晚上就不回去了。踉踉跄跄进了母亲差人收拾出来的别院小屋,倒头便睡,这一次,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了。
不想睡到半夜,狂风大作,还夹杂着雨点,王府来人,要我立刻回去,说是急事。回去一看,竟是老王爷不行了,希云早就跪在了床前,姨娘脸色苍白的望着老王爷,满脸凄然的表情。我忙也跪过去,叫了一声:“父亲大人……”他向我伸出手来,有些嘶哑的说:“韩相,希云以后就要靠你来照顾,我本以为可以看到希云成人,没想到……咳咳咳咳咳……”我忙把手递过去:“父亲大人吉人天相,必定不会有事……”“咳咳咳咳,为父不能陪你们了……云儿没有兄弟,我若去了,他在这世上的至亲就只有你一人了,要陪伴他,照顾他,不离不弃……”不离不弃……不离不弃……这四个字真的好重啊……他要我答应他吗?老王爷殷切的看着我,紧紧握住我的手,满眼的信任和寄托。
可是……可是我心里一直把希云当成自己的弟弟,我怎么可能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有感情呢……我只是打算照顾他到成年,再找个机会让他把我“休掉”。我的梦想一直很简单,娶个贤惠的妻子,生一个可爱的孩子。我不要名利权势,只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可是和希云的相遇,让我的小小梦想也变成了奢望。我感谢老王爷对我们一家的照顾,我的家族确实因着这场婚姻再度恢复了世家大族的辉煌,我看到家人脸上的欣喜,心里也一直想要报答他的恩惠,但是……我真的没有想过,要一生……一生呆在这个王府里。我知道府君的命运就是要为了王权,为了家族牺牲自己,但是,我也知道自己从来没有放弃过反抗和挣扎。我一直在忍耐,就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走出去,重新获得自由。
不离不弃……这个誓言,我想要给我未来的妻子……
想到这里,我的手竟然不自觉地抽了回来,我心下一惊,明白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看到老王爷的疑惑,姨娘的惊讶,还有希云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他的脸苍白得没有血色,眼神里的东西,我说不出是什么,但是却让我感到心痛和恐惧……
“韩相……你……咳咳咳……”老王爷猛咳起来,姨娘拿帕子去擦,满帕的鲜红。“父亲!”希云凄厉的叫声,震得我浑身一抖。他扑在老王爷身上痛哭失声,老王爷喉咙里喀喀做响,但是却已经不能言语,他颤抖的捉住希云的手,又看向我,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我无法抗拒的慈爱,我伸出了手,脑子一片空白。他把我们两个的手握在一起,他看看我又看看希云,似乎在笑又似乎要哭,然后缓缓缓缓的闭上了眼睛,两行泪水顺着面颊滑落下来。一瞬间,我感到他的力量消失了……他倒了下去,好像一座山倒在柔软的田野……满屋霎时响起了凄厉的悲哭之声……
庆德五年秋,渝阳王月文修病逝京城,年仅三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