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锦》宁洛云

14、第十四章

　　夏如瑾没有立即回答景秋，反而是拿起了篮子里那件未织好的小毛衣。眼神里划过一丝疑惑。
　　“你的针织活，倒还不错，”夏如瑾将毛衣放回了篮子里，言语里是毫不掩饰的讥讽：“孩子都还未出世，就开始做东西了，倒还真有几分慈母的模样。”
　　景秋樱唇微扬，不避讳的对上夏如瑾不屑的眼神：“这是给书源做的。”
　　闻言，夏如瑾的神情微微一滞，心里竟有了些许挫败之意。
　　夏如瑾很恼自己心里这种挫败的感觉，明明她才是正房，明明——景秋只是一个卑贱的女子！
　　“景秋，我想你是僭越了，书源是我的儿子，你倒是一点也不见外。”
　　景秋从容不迫一笑，道：“大夫人多心了。书源是大帅唯一的儿子，他一个孩子，想要什么，我总不能拒绝。”
　　夏如瑾的脸色立即冷了几分，眼底划过几许心虚。尽管她极力隐藏，可她眼里所有的情绪还是被景秋看在眼里。
　　夏如瑾转了话题，直截了当的说道：“我知道大帅很喜欢你，可是大帅对你的兴趣，不过只是来源于一个已经死了的女人罢了，我承认你跟那个女人长得很像，可你终归不是她。大帅对那个女人情深意重，他是不可能爱上你的，你只是一个替身而已，你难道，就想要一辈子活在别人的阴影里么？”
　　“大夫人想要说什么，但说无妨。”
　　“你有大好的年纪，其实根本没有必要束缚在这里，女人一生能抓的住的日子屈指可数，又何必在一个不属于你的地方浪费青春？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为你打点好一切，你想去哪里都可以，走的越远越好，只要你同意离开，你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
　　景秋看着面容冷傲的夏如瑾，道：“大夫人这是要赶我走？”
　　“据我所知，你本也是一门千金小姐，大家闺秀，又如何能甘心屈居他人屋檐之下？离开这个地方，外面什么样的好日子没有？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应该能斟酌其中的好坏。”
　　景秋无声一笑，站了起来：“大夫人，你说的这些，恐怕也只是空谈。”她看了眼目光疑惑的夏如瑾，继续道：“我是大帅的四姨太，本就是大帅的人，又如何得来屈居他人屋檐下这一说？我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只是另外一个女人的替身，可是我不介意，大夫人恐怕是庸人自扰了，现在四处都是战乱，除了江都，除了大帅这里，我又能去哪里？大帅于我有恩，大夫人总不能逼着我做对不起他的事情，让他被人诟病吧。”
　　夏如瑾被景秋的这番话激怒，倏的一下从石凳上站了起来，目光凛冽：“景秋，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什么酒也不吃，大夫人若想留住大帅的心，倒不如学着如何能做一个贤妻良母，而不是成天哀怨的妒妇。”
　　夏如瑾顿时恼怒，指着景秋张口便讽刺羞辱：“你一个不干不净的风尘女子，竟敢这样对我说话！”
　　景秋不卑不亢的回她：“如大夫人所说，我是个不干不净的风尘女子，可就是我这样的人，能抓住大帅的心，不是么？”
　　这样言下之意的讽刺，夏如瑾不是听不出来，一时之间只觉心口处的气血不畅，脑袋一阵神昏，只得扶住石桌稳定平衡。
　　“听闻大夫人原本出身高贵，想来也不该是无礼之人。景秋虽是一介落魄之女，但也绝不能容忍他人羞辱。”
　　景秋的镇定从容，倒令夏如瑾意想不到。
　　除了这张脸，这个女人和邱楚云亦没有半分相同。
　　她夏如瑾想要的，即便不属于她，她也不会让他人得逞。
　　“景秋，你倒是很令我刮目相看！”说罢，夏如瑾不再有任何停留，带着门口的巧儿扬长而去。
　　曾经，她们是最要好的姐妹。
　　曾经的邱楚云，是上海商会会长的千金。而夏如瑾，只是上海滩小小舞厅里一个名不经传的落魄歌女。
　　即便曾经身份悬殊，可邱楚云是真心对待夏如瑾。
　　是什么时候，这份曾经被她们视为珍贵的情谊开始变了质？
　　她曾经认为，或许是因为叶希深。
　　可后来她想，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夏如瑾背叛了哥哥。
　　哥哥对她倾尽所有，可她却帮着叶希深，毁了邱家一切！
　　她恨夏如瑾，和恨叶希深一样，他们都是她家破人亡的仇人！
　　再度相见，令景秋没有想到的，是夏如瑾对她的恨意竟然一点也不必她对她的恨意少。如今的夏如瑾，与曾经温柔娴静的她，一点也不一样。
　　当景秋来到大厅的时候，却不见叶希深的身影。只听冯管事说，大帅和一位客人已经去别处了。
　　府里来了位客人？
　　不过景秋心想，既是客人，那她也不必去叨扰了。
　　景秋在回去的半路上，正好碰见正往她方向跑来的叶书源。叶书源似乎也正在找她，看到景秋便笑着朝她跑来，一把抱着她的腿，仰着小脸甜甜的叫了句：“四姨娘！”
　　景秋温和的蹲下身子，往他身后瞧了瞧，问道：“怎么你一个人？莺莺姐姐呢？”
　　说到莺莺，书源坏坏一笑：“我把信交给黄叔叔，莺莺姐姐就留在那里了，我看莺莺姐姐的脸，红的跟猴子屁股一样。四姨娘，我们快过去看看！”
　　想到莺莺那丫头，心事被书源给捅破，一定尴尬万分的僵在那里。
　　景秋不禁扑哧一笑，轻轻点了点叶书源的脑门：“你啊，人小鬼大的，莺莺姐姐被你这么一闹腾，晚上指定睡不好。”
　　被叶书源牵着到了小花园，远远的，景秋就看到莺莺和黄副官站在门口，莺莺手足无措的低着头一言不发，黄副官则手里拿着信，亦是僵在了那里。
　　莺莺侧眼看到景秋朝他们走来，如获救星，朝景秋投去一个可怜的眼神。
　　黄副官也发现了景秋，待景秋来到他们二人跟前之际，道了句：“四姨太。”
　　景秋朝他微微一笑，看了眼莺莺，假装一无所知的问道：“你们两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呢？”说罢还假意看了眼黄副官手里那张墨迹不堪入目的纸张，忍住心中的笑意，又问：“黄副官手里这是什么？”
　　莺莺本想说些什么在黄副官面前挽回一些面子，谁知书源就在一边奶声奶气的说了句：“是莺莺姐姐写给黄叔叔的情书！”
　　“小少爷你！——”莺莺几乎都要尴尬的哭出来。
　　“啊，这样啊。难怪莺莺天天在我面前说黄副官如何如何，我耳朵都起了老茧了。”
　　莺莺一脸惊恐的望着不嫌事大的景秋，一时语塞。
　　“黄副官，你觉得我们家莺莺怎么样？”
　　黄副官虽然面色镇定，可耳根还是诚实的泛着红。
　　“莺莺姑娘一直很好，只是——”
　　莺莺突然抬头，眼中浮现几丝期许。
　　谁知黄副官话锋一转：“四姨太，你与大帅几日未见，现在大帅就在里面。”
　　莺莺垂下脑袋，隐去眼中的继续失落。
　　既然黄副官已经这样说，景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问了句：“听闻府里来了客人？”
　　黄副官点头，道：“是大帅曾经在上海的一位故交，做丝绸生意的。”
　　景秋颌首，看了眼依旧可怜兮兮的望着她的莺莺，便不管不顾的拉着书源往里面走去。
　　穿过藤叶遮掩下的走廊，还未见到人，景秋便听到排排花几那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其实你心中有愧……”
　　这个声音——
　　景秋倏的停下了脚步。
　　叶书源拉着她的手晃了两下，她才回过神，继续走过去。
　　当她完全看到坐在那里的客人之后，心里面虽然咯噔了一下，可面色还是依旧从容，她对着坐在另外一边的叶希深，柔和的唤了句：“大帅。”
　　徐敬之的目光一刻也未曾离开景秋。
　　叶希深对她招手：“坐这里吧。”
　　景秋拉着叶书源坐在了自己身边，陌生的看了一眼徐敬之，问道：“大帅，这位是……”
　　“忘了介绍，这是以前我在上海的一位朋友。”
　　徐敬之对着景秋微微一笑，十分谦礼：“我叫徐敬之。”
　　景秋明眸一笑，颌首：“徐先生。”
　　徐敬之的目光忽然被坐在景秋身边的叶书源吸引，叶书源睁着大眼睛，同样疑惑的望着他。
　　“这是你的儿子？”徐敬之对着叶书源笑了笑。
　　“嗯。”叶希深漫不经心的点了一支雪茄。
　　景秋侧过脸，叶希深狭长慵懒的眼神在袅袅烟雾中显得格外朦胧。
　　“听说，上海现在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了？”叶希深淡淡问道。
　　“是，前年日本人打进来的时候，原本驻守在那里的三十七师早就已经撤退北上了。”
　　叶希深轻哼一声：“倭寇肆虐攻占国土，那三十七师的师长本就是一个穷兵黩武的匹夫罢了。”
　　“彼时的上海已不似曾经了，不管如何，如今这江都城在你的管辖之下，倒也算是安定。”徐敬之放下手中的紫砂茶杯，继续道：“以前你从不碰烟，看来这五年，大帅改变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