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 ...
-
今夜的月色泛红，映在城外的老鸦岭上，更显阴气森森。
岭上的侧峰有一块空地，周围是片枯死的林子，原本光秃秃的树干上现今都挂着一只只由藤蔓编织成的大鸟笼。笼中关着许许多多的少女，说是还活着，可一个个面目呆滞、纹风不动，说是都死了，微微起伏的胸膛又让人无法下结论。她们就在这笼子里蜷缩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的到来。
倘若有人认真数了，就会发现这笼子数恰恰全了七七四十九的号。
“别看了，你那个师兄是不会来救你的，要是乖乖听话，待会儿剥皮的时候我还可以让你少受点折磨。”
一团墨色烟雾坠地，现出个妖冶的女子，说话的正是先前的画皮妖雪茶。她身后有个稍大一点的笼子，与其他人不同，用的是青铜的料子，这小丫头会些法术，得多提放着点。
当初选她做这至关重要的一环，也是纯属巧合。青州城里排的上名次的美女大多出身名门，对她们下手容易引起外界的重视，前几年她的功力也尚浅，所以都是退而求其次，找那些样貌中上的女子做皮囊。如今到了这最后一搏，本想豁出去找个最上乘的，谁知道遇到个送上门的。
要说这周蕴儿长得也不赖，勉强也能挤进青州金钗榜的前十，可真要比起来，和“南卿北容”还是有些距离的。雪茶看中她，也算一种“缘分”吧。
说起来也是周蕴儿倒霉，她涉世未深，天真任性的大小姐模样像极了出阁前的雪茶。在死人堆里滚久了，午夜梦回，雪茶也曾怀念过鲜衣怒马的少女时光。生前，她也是个富硕人家的好女儿，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想象中的人生就是嫁个好夫婿，生几个可爱的孩子，然后平平安安，相伴到老。可这一切都让那个人给毁了，大婚之夜，她在洞房里等来的不是新郎，而是那个穷凶极恶的男人。他把自己掳到了城外的义庄，在那里她看到了很多盏精美的灯，那人指着那些灯对自己说，这就是她最好的归宿。
之后就是雪茶永生难忘的画面。她被灌了迷药，冰冷的刀子在她身上划开，她想要哭喊，想要挣扎，可到死她都没能再说出一句话。她的皮囊被做成了一盏最美的灯，血肉模糊的尸身则被丢弃在了乱葬岗里。她恨啊，她怨啊，于是她就化成了不甘的厉鬼，游荡在人间。
她把心头火都发泄到了那些妙龄女子的身上，为什么死的人是自己，为什么她们可以这样无忧无虑、幸福快乐地活下去，为什么只有她活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
第一次是无意，尝到了那种极致快感之后，她发现自己好像有点能体会那个男人的眼神了，那是一种能把人灼伤的欲望，拖着她坠入了无边的地狱。接着就是第二次，第三次……她也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了，有时候是为了一副皮囊，有时候只是纯粹的想感受杀戮的酣畅。
在地狱的边缘徘徊久了，她都快要忘记自己本来的面目了，直到周蕴儿的出现。那样高傲的语气，那样不可一世的表情，让她瞬间想起了年少的自己，与其说是选择了一个皮相，倒不如说是对韶光难回的眷恋。
而作为这个“三生有幸”的祭品，周蕴儿这两天已经把这辈子听过的脏话都骂了个遍，实在没力气出声了，勉强翻个白眼算是表达了自己宁死不屈的决心。
初听到那妖怪要扒她的皮，她不是不害怕的，从小到大，她连杀猪的场面都不敢看，这次一下山就要经历酷刑，她简直是欲哭无泪。
也不知道三师兄怎么样了，那天他受了伤，被带走的时候还在昏迷。还有那个相思，她先前在气头上，骂了人家一通，事后想来应该是相思使的缓兵之计，她不是厉害的老妖怪么，怎么打都没打就跑了，真是比自己还没用。爹爹他们怎么还不来救自己啊，再等下去他们就只能给自己收尸了……
雪茶望了望天上的那轮圆月，算算也该到时候了。
空地中间有一块巨石，凿出了一个人形大小的凹槽。石槽沿边摆了一圈白色的蜡烛，雪茶站到石头前，开始凝神结印。所有笼子随之浮到了半空中，蜡烛也一一亮了起来，闪烁着幽绿的鬼火。
念完拗口的巫语，雪茶化指为刃，在虚空中运气一斩，每一个鸟笼里就漫出一线血色，在她头顶汇成一柱腥甜，注入了凹槽。
“苏白！”
不远处的一棵大树突然变幻成了红衣的女子，移形换步间，她就到了雪茶飞的跟前。
“怎么是你？”
雪茶见是那日和小道士同来的女子，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图，说好的两不相犯，竟然还和小道士来搞偷袭，真是气煞我也。无奈这法术一开始就不能停，她只得一心二用，分神去应付相思。
是我又怎样！相思细眉上挑，行动成风，聚了一股猛力，将那黑衣生生震开，再凌空一脚，把大石头踢翻了。
所有的血流被砍断了联系，不再汇集，浅坑里的处子之血也都落到了地上，有一半还泼到了雪茶的身上，将她淋成了一个血人。
这女人一定是故意的，啊啊啊，我的衣服我的脸！！！
相思和画皮妖缠斗的时候，苏白已经放出了周蕴儿，还好小师妹只是饿得走不动道了，并无大碍，又检查了这些姑娘的伤势，还好只是腕上割了一刀，要是脖子的话……现在一共有四十九个人，失血导致了大部分人的昏迷，要怎么把她们运走呢，苏白犯了难。
“先把她们都集中到一起。”
相思怎么说就怎么做，小相公苏白老老实实地遵从着夫人的指令。
“好了，你先过来顶一下！”
一个闪身，相思就到了那群姑娘的面前，她先是施法愈合了伤口，洗去她们这段时间的记忆，再催生出了无数的枝蔓，将这些人捆绑起来，送向了旁边的密林，然后就看到那些静止的大树们像是活了起来，用枝叶做传送带，把女孩子一个个推向了远方。相思知道，这些不会说话的朋友们会帮着把她们送到山下安全的地方的。
周蕴儿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这才是相思真实的力量么，好厉害啊……
做完这些，相思就回去替下了有点吃力的苏白，“你先把她送走！”
哎哎哎，凭什么要送走我啊，虽然我承认我现在留下来也是个拖后腿的，可是怎么能你说走就走啊，那该多没有面子啊！
周蕴儿的不满还没表达，就被苏白定在了她的佩剑上，“师妹，这里危险，你先回城里去接应师门的人，顺道安顿好那些送下山的姑娘们。”
“嗖”的一声，她就被鸣舞带着飞向了万家灯火，真是取了媳妇忘了师妹，师兄你怎么能听一个妖精的话呢？！
雪茶见献祭被阻，自己抓的人也都被他们送走了，一下子大发雷霆，生生撕破了曼妙外衣，就携着暴涨的黑气向他俩杀来。
刚刚数十回合的对打，相思还是占着上风，现在和苏白合力围攻，倒只能与这白骨战成平手。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谁知道这画皮妖能撑多久。
“苏白你让开！”
一声娇喝，空地上就出现了十几个一模一样的“相思”，她们手执各式兵器，把雪茶包成了一圈。一时间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齐上阵，她们轮流配合着攻击，让苏白花了眼。这是“撒豆成兵”之术，能更快找出对方命门，只是变出的人数比以前要少了，是身体还没完全复原的缘故么？
或许是画皮妖太强，几轮下来，红豆们都没能打败她，不过车轮战的碾压还是让相思钻了个空。
在铁戟银枪的左右夹击下，雪茶被挑了起来，整幅骨头架子嘎吱嘎吱响。
其中一个“相思”瞅准机会，挥着软鞭就从雪茶的背后斜刺过去，将她截成了两段，又一个回抽纵打，把骨架拨得七零八落。
绳落形散，数十个“相思”转瞬又化为了颗颗红豆，掉了一地。而这收放自如、快而不乱的鞭法才是相思本尊的身手，哎呀，看来不用拼命也能解决这个大麻烦啊……
可惜相思没高兴多久，雪茶就死灰复燃了。
一团团灰黑色的雾体从山崖下喷涌上来，地面上的几百根骨头像是被这些诡异的东西黏了起来，在它们的作用下颤抖着，重新组合到了一起。这一回的怪物更加庞大，散发的凶戾之气也更浓了。
不好，这老鸦岭的西面就是乱葬岗，画皮妖是在吸食那里长年积攒下来的死灵，它们往往积怨颇深，是雪茶补充灵力最快的途径。
粉身碎骨也治不了她，那这妖怪的弱点到底是什么？
“我们试试别的办法。”
相思从泥土里汲取水分，苏白则心领神会地将水冻结，可下一秒，雪茶就破开了冰封；相思又召来雷电，苏白以剑力增援，可这霹雳的闪光也就把她的骨头烤得更焦了一点；最后苏白抛出了一丛焰火，相思扇风相助，对雪茶是没造成什么伤害，自己倒要被腐臭的味道熏坏了。
她是修了什么邪魔歪道啊，又不是金刚不坏之身，总不至于不死不灭吧。
“她还在吸收那些怨灵，得先切断这力量之源。”
哎哟哟，想不到笨相公还是有开窍的时候嘛。
相思甩出一个屏障，把那些前赴后继的灵体拦截在外，苏白又在上面加了道家的符箓，那些妖物一撞上就会灰飞烟灭。
这法子看似有效，可至少需要一人的灵力支持巩固，终究不是治本之法。
那一厢，雪茶已形成了一定的规模，和她比起来，相思苏白就是个芝麻大小的点。她眼眶里空无一物，青灰的幽光代替了眼珠子，活泛得不可思议。
相思的步步紧逼让雪茶逐渐失去了耐心，气急败坏的她决定打蛇打七寸，这人不是很在意那个小道士么，那就拿他开刀吧。
画皮妖骤然调转矛头，奔向了正撑着结界的苏白，阴爪成风，迅猛地掐住了他的脖颈，尖利的骨刺扎进胸口，痛得苏白蒙哼一声。
侧峰上的光幕也随之破碎，越来越多的能量在雪茶的身体里聚集，哼，我先把这小子送上路，再拉你给他陪葬！
雪茶僵硬地转动了一下颈椎，没有血肉的维系，此时她上下开合的牙齿就像是死亡的微笑，将相思的心拉入了无间深渊。
“不要！”
相思绝望的叫喊更像是在一种病态的鼓励，雪茶把手指又多送进了一分，苏白的心头血就顺着她的指缝滴落，猩红在枯骨上生了花。
这时，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
被苏白血液沾染过的部分，以奇迹般的速度长出了新的肌肤。
这分明是年轻女子的手啊，难道说这小道士的血可以化腐朽为神奇，那她还需要什么女子的皮囊，直接吸干他的血不就好了，干脆吃掉他吧，说不定他的肉也是宝贝呢！
就在雪茶准备动手的时候，相思身上倏地爆发出一蓬煞白的冷焰，轻轻摇曳着，并有不断壮大的声势。她周身的空气也陡然一降，火焰蔓过的地方都凝出了一层银霜，冰心彻骨。
相思就在那淡淡的白光中看着自己，眉眼也是淡淡的，不悲不喜，似是诸天神佛的悲悯，又似空若无物的超然，就像换了一个人。
雪茶头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感到不可抑制的恐惧，她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呜咽着，那是种无力的妥协。她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火是什么，也不知道这火从何而来，碰到的一瞬间，她就湮灭在了雪色的余烬里，一如多年前的死不瞑目。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相思身上的寒火摧毁了画皮妖，可后面的发展根本不受她的控制。她知道这火是无法用水熄灭的，起码老鸦岭山川地表的水都不行。
蓦地，九天上降下了一场恰如其分的甘霖，带着涩涩的海腥气，把这骇人的奇异之火收了回去。
她这辈子尝过很多的雨水，有酸酸的，有苦苦的，也有咸咸的，可能咸得齁死树的，这是第一遭，老天爷啊，你受了多大的委屈，是想把我给腌成酱干么？
“相思……”
顺着声源看去，远处的苏白在一点点地向自己爬过来，血水混着泥水，把他干净的白衣裳都染成土色了。
相思也挣了挣身子，可一点儿都动弹不了，转头所用掉的力气已经是她的全部了，而倾尽一切看到的不仅有她所爱之人，还有她正在单薄的身体，胳膊快要变成透明了呢。
“怎么会这样？”苏白问。
呵，怎么会这样，其实能这样已是上天多给的眷顾了。
只有相思知道，刚刚燃起的是太阴真火。
洪荒初始，始祖混沌之火孕育出了十大本源之火，分别是太阳真火、太阴真火、三昧真火、紫薇天火、九天玄火、南明离火、红莲业火、涅槃之火、地狱之火、幽冥鬼火。其中，太阴真火至阴至柔，发白光，与至阳至刚的太阳真火相对应，两者既可造化万物，也可毁灭万物，与其他几大火源合称天地十大主火，威力震慑世间万火。
这真火还需真水灭，除了乾坤玉露，恐怕也就只有四海的海水才能有用了，刚刚的那场雨是哪个好心的神仙招来的么。
其实这是相思第一次见到太阴真火，从前只在师傅的藏书里看过，她不过是个小小的树妖，她也不晓得自己哪来的力量可以祭出这宇宙的生灭之火。她只是很怕，怕雪茶会杀了苏白，就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不能让雪茶杀了、苏白，那就只能先把雪茶给杀掉。然后，那火就好像听到了自己心里的渴求，烧了起来。还有，树是最怕火的，只有活腻歪了她才会玩火自焚吧，可是貌似已经自焚了，她却还没活够。
“相思，你的身体……”
对了，师傅的书里还说，若非修为最高的几位神佛，一旦召唤了这十大主火，都会扛不住反噬，面临□□焚身、同归于尽的结局。
现在的自己，是快要消失了吗？
真可笑，好不容易干掉了大反派，女主角却要死了，你让男主角怎么办？
本来自己就是个贪生怕死、留恋红尘的主儿，受完五雷轰顶，知道自己目前的功力只能勉强对付画皮妖，做的最坏打算也就是毕其功于一役，大不了舍弃千年道行，重头再来么。死，还是死得连渣都不剩的魂飞魄散，这真的是她想都没想过的事儿。
她也没弯弯想的那么多，要顾及苏白开不开心，顾及周蕴儿死不死，顾及别人的喜欢与否……她是妖，为什么要为了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和事，去浪费自己的生命呢？由始至终，她在意的，不过是一个师傅、一个苏白，师傅走后，她就只剩苏白了，那么为了苏白，做一些自己不愿做、不想做的事情，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况且，这也是自己欠苏白的，师傅上辈子为自己受雷劫，这辈子换自己为苏白遭雷劈，喜欢不也是你来我往的么，不然双方怎么能知道对方喜欢自己呢？凡人所谓的那种“无私大爱”真是蛮神奇的存在，反正自己是做不到的，除非树根泡水里泡坏了。
可最近的故事都是怎么回事，你看看，都喜欢不按常理出牌，“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句话就要在她和苏白身上应验了吗？
“大男人哭什么哭，丢不丢人啊…这串红豆给你，这次它再也不会坏掉了，你要永远记着我，不准再去喜欢别家姑娘了……”
相思自认为是个善良的妖怪，可是她没善良到要把自己喜欢的人推给别人，既然苏白娶了自己，就算她死了，苏白也是她相思的男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呃，她生是苏白的树妖，死是苏白的树鬼，诶，怎么感觉从属的关系不对啊？
都说人快死了才会后悔，会怀念，妖也一样吗？以前我不是很懂凡人，既然死了还要悔悟，干嘛不早点去做，现在我懂了，因为当你明白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缺憾真是最坏的遗言。
“苏白，我说的…咳咳，你、你到底听没听到？”
“嗯、嗯嗯。”
“嘿嘿……”
苏白，我看不得你和别人在一起，你答应了可不能赖皮啊。
对的，相思看不得、苏白和别人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十四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