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纸沉喧》云乱箭

3、逼

　　孔乙己偷书显然是没有预谋的，他仅是无意间在咸亨酒店里听闻两位过路的青年书生相谈，才知晓丁举人的宅府中，有一本藏书，是他心心念念的。他忖度了良久，眼神混沌显得有些飘忽不定，却又不时抿一口酒盅里的酒。待到瓦房上的煤灯擦亮，孔乙己渡着步子浑然不知自己何时竟走到了丁家府邸前。
　　丁府门前掌著的煤灯似乎瞧着比咸亨酒店外的那盏更亮，像是在黑暗里挣扎出来，晃得孔乙己微微有些发怔。一墙之隔，孔乙己听见了几声犬吠，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连小腿也跟著颤了颤，他朝着高有丈余的墙头掂脚探过去，更是深觉自己并本无飞檐走壁的能力，而那不过是市井之徒所谋，而身为一介读书人，他理当是不屑于此的。
　　犬吠声不大，却还是惊扰了府邸内一个门童的小酣，那小童颇有些不耐烦的将大门推开一条缝隙窥探，便看到门外的孔乙己。孔乙己带着谦和而又局促的笑容向门童解释--他是老爷在府邸新聘请的教书先生。那门童仍是一面狐疑的打量着孔乙己，一面向孔乙己撇下一句“总要请示老爷一番才是”，登时就走开了，连朱漆大门也没有落锁，不知是那门童一时大意还是无心应待这位不速之客。
　　此时的孔乙己丝毫没有心思揣测那位门童的意图，因为在他看来，此行借书似乎已经成功了一半。孔乙己背在身后的手掌发了些许汗，他努力调整出一个恰到自然的表情，手掌在长褂的一角蹭了几下，虚身从门缝里探了进去。偌大的府邸让他第一次对自己以读书人的身份感到怅然，仿佛哪一间屋子里放着藏书都不重要了。他想起了古人所言“书中自有黄金屋”，可他穷尽一生的经论诗书，依旧穷困潦倒。
　　猝不及防似的，府邸上下皆传出窸窸窣窣的人声，紧接着各种急促的声音，轰地在庭院里炸开了。嘈杂的脚步声、棍棒声、犬吠声交织在一起愈来愈逼近，孔乙己便知晓他情急之下编造出来的乌有之名，被轻而识破。
　　他慌极了，手心、额头都沁出了汗珠，双脚仿佛是只是在无意识的做着加速摆动。慌乱之中的孔乙己推开一扇门逃窜进去以借躲避，冥冥之中，他走进了藏有名书的一室，在一番毫不费力的寻找后他手里终于还是捧起一本落灰的书，用脏兮兮的袖口重重抹了两下，像是妄图蚕食掉他内心的焦灼般，不甚渴读起来。屋外的声音愈发的嘈杂了，但在门房被众人撞破前，孔乙己把自己藏在了古书里获得了短暂的安宁。
　　家奴们声声责问换来的只有孔乙己的缄口不言，他略带清高的姿态终是惹恼了他们。他们推搡着将孔乙己围在一个狭小的圈子内，为首的管家叱目相对之，同时又不尽谄媚的瞧着自家的主子等候差遣，而丁举人端坐在厅堂内的雕花梨木藤椅，他沉默不语，手上时不时捋一下摊在怀里的大狸猫，到像是个局外人。不知是谁在暗中对着孔乙己的腿部猛的踢了一脚，使他冷不防打了个趔趄，身子朝着厅堂直挺挺的跪倒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家奴们戏谑鄙夷的目光刺向他，孔乙己只觉得头有千斤重。此刻，头是抬不起的，他还有一张嘴。
　　“劳驾诸位拿纸笔罢，吾写一张服辩让诸位厘清这桩是非。”

　　孔乙己面色灰白，似乎并非谵妄之言，但话语中的气力也显出一副强弩之末的败势。

　　“哎呦喂，我说孔乙己啊，都介个时候还摆不出一幅蒙冤的可怜样。写服辩？还真把自个儿当人物，你也不照照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

　　管家厌恶的朝地上啐了一口，不偏不倚，落在孔乙己的跟前。

　　孔乙己把头埋的更深了。

　　周围三两句蜚语流言，无非是鞭挞一个灵魂的自尊所得到的快感，却还是教他羞红了耳根。怪不得旁人啊，等到窃书的罪名做实了，也都是他自个儿自作自受。孔乙己心底这样想着，只由得在心里苦笑一声。

　　一阵唏嘘不约而同的戛然而止，仿佛都在期待孔乙己最后的审判。

　　“念你我曾是同窗的份上，孔乙己，丁某给你个机会，这服辩你是写还是不写？”丁举人信步走到孔乙己身前，话末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带出了他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严，周围的家奴顿时寒蝉若噤，低头、俯身皆是面面相觑。强烈得压迫气息同样波及了他怀里的花猫，它惊叫一声，身子跳到地面上一拽一拽的 ，兀自逃离到庭院深处。
　　吾竟记不得几时与丁举人同窗？孔乙己心中蓦地感到困惑，大浪淘尽，过去的事有很多他已经记不清了。膝盖传来的阵阵呻吟，不断的在提醒着他已经做实了窃书人，而丁举人无疑是抛给他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

　　“罢了，丁举人肯给孔某这个机会，在下已是感激不尽。”

　　“你可想好，丁家自然是有丁家的规矩。”

　　“想，想好了…孔某服法便是。”

　　丁举人略带吩咐了管家几句，拂了拂粘在衣襟上的尘土。冷眼旁观这可怕的一幕：两个健壮的家奴毫不费力的将孔乙己架着，那个之前还给他趁虚之机的门童，现在正把他的右手摁在一块烧得火红的烙铁上，孔乙己投去匆匆的一瞥，见门童的脸上多了一个清晰的掌痕。那么惊愕绝望的一瞥，门童感觉心尖上有第二块烙铁，烫得他浑身冒出了白烟。他的手不由的一滞，孔乙己再一次萌生了逃跑的意识，身体本能的扭动着挣脱束缚。

　　“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门童脸上又多了一个清晰的掌痕，他被踹倒在地，神情麻木。
　　老管家见主子脸色稍有不逊又补充道：“都介个时候你还想着逃跑，孔乙己你倒是能耐不小啊，看来你这腿也是不想要了。”
　　丁举人没作犹豫，颌首以示允诺。

　　“老爷，可…可使不得啊……”孔乙已的微弱的哀求被接踵而至的惨叫声吞噬，棍棒狠狠的砸向孔乙己的大腿，他没经得住几下便昏过去。家奴们围上去瞧，骨头是断了，可皮和肉还连着，众人长舒一口气。
　　显然孔乙己被丢弃到府邸之外的煤油灯下，他被一束光亮刺得眼睛发痛，他奋力起身妄图离开让他蒙羞之地。
　　而就在他起身的那一瞬间，孔乙己仿佛被一种悲凉感攫住了灵魂。人间的生气，他再没察觉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