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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戏里人生(二) ...

  •   田瑾去世后一个礼拜,田竹君才肯接了电话。程言总想着该见他一下才好放心,又怕他到小红楼或者生物楼来会触景生情,于是叫上李冬行和穆木,三人一起把人约到了江一酉的酒吧里。

      田竹君如约而来,人看着还算齐整,穿了件长袖衬衫,领子大约浆洗过,又白又硬,连一点汗渍也没有。头发也刚理过,短短的,衬得脑袋更圆了。脸倒是瘦了,原本的圆脸稍稍凹陷下去,露出了颔角和下巴的形状。他本来就不胖,只是脸上婴儿肥未褪,如今装在挺括衬衫下的肩膀愈显瘦削,顶上那颗大脑袋像是被人强按在了细瘦的脖颈上,整个人仿佛是一棵被一夜之间催熟了的树苗,在大风的摧残下摇摇晃晃,随时都会再一头栽进地里。

      “对不起,之前家里事有点多。”他坐在桌前低着头,眼珠子定定的也没看人,“让你们担心了。”

      田瑾的后事都是他一手在料理,想必忙得焦头烂额。老太太退休前是高中老师,几十年下来算是桃李满天下,葬礼当天一定有许多人前去吊唁。中心原本也想派人过去,后来顾虑到与田瑾最相熟的范明帆多多少少要对她的死负点责任,现下老范已经辞职,于情于理都不好再派别人去,便就送了个花圈聊表心意。

      一收到田瑾出事的消息,程言和李冬行最担心的就是田竹君。他们祖孙俩相依为命,田瑾是田竹君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她出了事,他们真怕田竹君一下子会受不住。

      幸好,从眼前情况来看,田竹君精神是萎顿了些,人还没事。

      田瑾还在的时候,这小子看着懦弱不经事,总跟个小孩似的没心没肺,没想到如今那保护伞一去,田竹君人没垮,反而还硬生生被逼出了几分顽强的精神气,大约被风刮到地上都能弹起来。

      程言从来不大会安慰人,加上又是死生大事,他很清楚,田竹君心里的难过绝非言语可以消解。他们三人叫来了几瓶酒,就打算和田竹君痛痛快快喝一场,给他个机会释放释放。

      田竹君一看就是个没喝过酒的乖孩子,不过十度的啤酒,一入口就让他皱了脸,但他没拒绝,程言递什么他喝什么,喝得比所有人都快,一眨眼咕噜咕噜大半瓶下了肚,两边脸颊都腾地飞上了火烧云。

      喝了半瓶酒,他话渐渐多了起来,嘟嘟囔囔地说:“我到现在都没实感,觉得像在做梦一样。我奶奶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

      程言抚上他肩膀,说:“我们也都想不到。”

      “她留了遗书的。”田竹君半趴在了桌上,慢慢说,“我到她死后才发现。遗书是在一个多月前写的,那会奶奶刚刚生病,每天躺在医院,还不让我一直陪着她。她说见着我就烦。我以为奶奶是在烦我,没想到她是在烦她自己。也是,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能忍受躺在床上不能动,随时都要别人照顾的日子呢?可能是那时候,她动了要离开我的念头。要是我那时知道就好了,知道的话,我肯定不会在她赶我走的时候,真的提前离开小红楼。她再怎么说烦,我都该坚持陪着她的。”

      穆木抓住了他的手,恳切地说:“很多久病的老人都会有这个想法。觉得自己拖累家人,死了比活着轻松。她让你提前离开,更说明这是有计划的。没人能做到万无一失,你千万别觉得是自己疏忽。”

      田竹君眉头一皱,说:“但就算这样,我都不大相信。”他说着哽咽了下,打了个和抽泣很近似的酒嗝,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接着说:“我不信她会就这么抛下我。奶奶一天天地在好起来,她前些日子已经能偶尔站起来走几步了。她还从老邻居那边弄了点种子回家,说打算种点兰花,伺候好了,将来送给小鱼。出事的前天晚上,她精神特别好,还对我说,周末把小鱼叫过来,她包馄饨给我们吃。谁知道……谁知道第二天就……我真的没法相信。”

      他痛苦地抓了把自己短短的头发。

      穆木安慰说:“对很多抑郁症的病人来说,自杀这个想法就跟感冒的人打喷嚏的冲动一样,时不时毫无预兆地就冲了出来,而且根本控制不住。谁都没做错什么,你奶奶是我见过最坚强的病人之一,只可惜最后她依然输给了病魔。”

      不知是不是酒精起了作用,田竹君两眼发直,呆呆地说:“可是,她最近经常跟我说,她觉得自己快好了。”

      穆木并无意外,接着说:“这种亢奋情绪和抑郁往往是交替出现的。病人的情绪可能跟坐着云霄飞车似的,上一秒还觉得事事顺心,下一秒就跌落绝望谷底。”

      田竹君喃喃说:“所以,就跟回光返照差不多吗?”

      他看起来差不多接受了穆木的解释,开始把田瑾的自杀看作因病去世。

      程言默默听着,虽说明白穆木的专业解释都能说得通,可心底里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他不可遏制地想起田竹君前两个月同他说的,田瑾心里想着抱重孙子呢。

      假如种花和包饺子不能成为田瑾无意自杀的证据,那这个更长远也跟具有吸引力的愿望,又够不够呢?即便田瑾后来生病,和范明帆说的那样,身体状况变得更差,是不是就真的连这点希望都没法维系下去了?

      当真是范明帆和田竹君都犯了糊涂,疏忽到没看出老太太情绪的突变?

      他发觉自己和田竹君一样,不认为田瑾会在这时候自杀。

      然而这只是一个飘忽的直觉,连一点根据都没有。田瑾有多年抑郁症,不久前留下遗书,现场没有任何第二个人留下的痕迹,她的死根本除了自杀别无可能。再说,假如田瑾不是自杀,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呢?她脾气是大了点,说到底还是个与世无争的老太太,谁会处心积虑地害死她?

      连程言都觉得自己荒谬。他是做研究的人,应当讲究实证,而不是抓着一丝感觉不放。

      他想,归根结底,他还是同田竹君一样,一时无法接受田瑾的死,以及老范的被迫辞职吧。

      这些无用的想法没必要同田竹君说,程言强迫自己也把这给忘了,换了个话题:“小鱼呢,她还好吗?”

      田竹君仰了仰头,狠吸口气,说:“她很喜欢我奶奶,特别喜欢。我怕她受不了,葬礼没让她过来。我会照顾好她的。奶奶已经没了,我总得把小鱼照顾好吧?”

      穆木眼睛有点红了,说:“竹君,你真长大了。”

      田竹君笑了笑,半分钟内眨了十几次眼,过了会轻轻说:“长大有什么好呢?我以前总想着,奶奶要是能少骂我几句就好了。现在觉得,她要是能再骂我下,哪怕只有一句,我就该幸福死了……”

      看着田竹君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表情,程言觉得憋得慌。他想说些什么,搜肠刮肚了阵,仍是一个字说不出来。穆木在旁也挺焦虑的,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想来是同样找不出能派上用场的话。

      程言求助似的看了眼李冬行,发现沉默了一个晚上的师弟还是一动不动,坐得跟座雕像似的,仿佛决心要把沉默进行到底。

      这时候边上突然传来了一阵吵闹声。

      隔壁桌本来坐了一男一女,那女孩看着很是斯文漂亮,长发垂肩,穿了条米色长裙,这会却突然站了起来,拿起手边一满杯鸡尾酒,往对面那男生的脸上狠狠一泼。

      男生穿了件挺宽大的文化衫,普普通通的乖巧大学生模样,连五官都挺普通的,放在人堆里丝毫不起眼。酒水糊了他一头一脸,好些淌进了眼睛,他抿着嘴眯了眯眼,甩甩湿哒哒黏在额上的流海,从走过来的傅霖手里抽了一张纸巾。

      他捏了纸巾,可没有立即给自己擦脸,而是拉了拉跟前站着的女孩的手,想给她擦干净溅到几滴酒液的手指。

      女孩并不买账,把手抽回来,冷冷地说:“董南西,你少虚情假意,欺骗我感情很好玩是不是?”

      她胸膛微微起伏,嘴角绷得紧紧的,明显已是怒极。她这句话的声音虽然不高不低,但酒吧本就不大,所有人都听到了。

      那个叫董南西的男生挑了下眉,硬是把纸巾塞进女孩手里,嘴上说:“小韵,这酒是你最爱喝的,泼我太浪费。要不要再给你点一杯?”

      这话连路人听了都知道是避重就轻,里面再多绵绵情意,都不是女孩想要的答复。

      她脸色涨得更红,双眼瞪得大大的,眼角眉梢都在颤抖,半晌捂了捂脸,抬手扯掉了胸前挂着的一条银链,看也不看地甩到了男生跟前。

      “那就一刀两断吧。”女孩轻轻吐出这句子,转身就走,几步冲出了酒吧。

      “等下姑娘,你的包!”穆木眼尖,瞅见她的手包还在原位,赶紧站起来拿着包追上去。

      眼看闹剧落幕,大多数客人都转过了脑袋,剩下男生一个人坐在原位,仍是没管湿淋淋的头发,指尖挑起那条银链,指腹反复摩挲着,出了好一会神。酒吧里开着空调,冷风一吹,他没忍住轻咳了几声。

      程言他们都瞧见了,田竹君有些坐不住,提醒了句:“那个,还是洗洗吧。洗手间附近就有,要不要我带你过去?”

      男生抬起头,对着田竹君感激一笑。

      他笑起来嘴角上翘的弧度很厉害,露着两颗虎牙,一张脸立刻生动不少,比之前的路人甲多了几分俊朗。

      “没事,我自找的。”他站起身,把那条银链小心地收回口袋,“不过还是多谢。”

      几分钟后他重新推门进来,没在原位坐下,而是端着酒杯直接坐到了田竹君对面。

      对他不请自来坐了穆木的座位,程言暂时没说话,而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刚刚被泼酒的时候难免有些狼狈,这会男生冲洗了下脸和头发,显得更精神了些。他天生有双笑眼,笑起来却并不轻佻浮夸,反而很是乖巧讨喜,看着比实际年龄还要小几岁,典型老少皆宜的长相。

      “你们好,我叫董南西。”他重新打了声招呼,伸手在三人面前晃了一圈,“谢谢这位哥们帮忙,今天这酒我请。”

      “别,别了吧。”田竹君赶紧摇头,一句话而已,哪里算得上什么人情。

      董南西按住田竹君的杯子,往里面加酒,一边说着:“至少喝一口嘛,来来来,萍水相逢都是缘分,我可不是天天都有这运气被女神泼酒的,就当安慰安慰我成不?”

      他语气说不出的委屈,田竹君心软拗不过,真又喝了半杯威士忌,喝完脸色红成了煮熟的虾米,连连推拒说:“不了不了,我真喝不下了。”

      董南西满脸遗憾,程言正困惑着他为何要灌田竹君酒,就听边上人冷不丁开口:“有话请说。”

      要不是这句话,程言还以为师弟今天主人格离家出走。

      “好吧,不喝酒也行。”董南西的食指在鼻子底下擦了下,右手摊开,伸到田竹君跟前,“这样吧,我送哥们一样东西。”

      田竹君迷迷糊糊地问:“什么东西?”

      董南西很是高深莫测地摇头晃脑了阵,说:“你现在心里最惦记的人想托我送给你。”

      他说完一捻手指,一朵兰花凭空在他指尖绽放。

      不光田竹君,连程言都有些看呆了。

      “她说,她知道你很想她,而且以后你还会经常想念她。”董南西说着手一伸,把兰花粘到了田竹君心口,“可是不要紧,她还在这里,永远看着你。”

      田竹君抬起颤抖的手指,摸了摸那朵开得正好的兰花,眼里刷地淌下两行清泪。

      这个晚上他们三个人加上酒精都没做到的事,这一个陌生人加上一朵花,居然做到了。

      程言看董南西的眼神从不解成了佩服。

      董南西看着田竹君哭,没出声安慰,而是无奈地耸耸肩,低声说:“我练魔术从来是为了哄女孩子笑的,这为了哄人哭,倒还是第一回啊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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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戏里人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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