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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戏里人生(一) ...

  •   程言觉得自己真是厉害透顶,他跟李冬行说那些话的时候,无论是脑子还是心里的防线都跟雪崩似的全面崩溃了。感情这种东西,就像橡皮筋,你平日里压得它越紧、时间越长,一旦松手,反弹得就越狠。程言抓着李冬行的手,十几分钟里脑中空空,唯一的念头就是,他想抓住这个人,抓牢了,以后都不要分开。

      在感受到欢喜之前,他先感到了解脱。这么些年,没有一个人一件事,能让他松懈片刻,直到现在。爱情的本质近乎醉酒,也许是真的。他望着那个人温柔的眉眼,几乎忘乎所以,想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但很快他又醒了,不仅眼眶是干的,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他没说,因为他还不知道该怎么说。在那种情况下求李冬行别走,差不多到达了程言脸皮厚度的极限。他已经愿意放下自尊,把最脆弱的一面给李冬行看见,不代表他能忍受进一步乞怜。程言瞧得出来,李冬行也关心他在乎他。以师弟的性子,这种关心和在乎的程度,说不定意味着当时程言说什么都会答应。对精神上不够健全的师弟动心已够不厚道,再把自己弄得可怜兮兮演苦情戏让师弟不忍拒绝,就堪称无耻至极了。程言下定决心,就算要把话挑明,也该改天收拾好情绪,正大光明理直气壮地来。

      那天晚上之后,李冬行当真没再提过要搬家的事。程言胳膊还没好,李冬行对他的照顾甚至变本加厉。程言现在从被动接受变成了心有所图,李冬行待他好,他不仅没啥心虚了,还跟大爷似的乐得享受,恢复了之前各种使唤人的架势。日子照过,一如往常,程言还以为自己够矜持,他们之间的关系暂时没有任何改变,没想到先被穆木瞧出了点端倪。

      “程大情圣,你再这么肆无忌惮下去,你的暗恋界成员资格就要被正式没收了。”在见证了程言一个上午第五次走出小办公室后,趁李冬行下去上课,穆木一把揪住了程言说。

      程言很是无辜,晃了下手里茶杯说:“我出来倒水的。”

      穆木斜他一眼:“对,倒了五次水。您这是糖尿病了吧程老师。”她探头瞥了瞥李冬行空着的座位,“少骗我了,你俩这是真没成?”

      程言摇头。

      穆木嫌弃地拍了下他胳膊,说:“没成你就乐成这样?全身上下都花枝乱颤的,刺激得我哟,阿嚏。”

      她用两根手指捏起一张纸巾,擦了擦并不存在的鼻涕。

      程言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部肌肉,心想真有这么明显?

      李冬行再回来的时候,穆木摸了一副耳机戴上,理由是程言内心太汹涌,闹得她耳朵疼。又过了几天,程言在她桌上发现了墨镜,只好自觉地把李冬行拽去了实验楼,以免她哪天一个忍不住在他之前先把话跟师弟都抖了个干净。

      程言没什么不知足的,只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于是他跟拖延症犯了似的,硬撑着没去捅那窗户纸。他与李冬行朝夕相对,有无数个片刻,他都觉得自己会说出来。一次次话到嘴边又吞入腹中,就如同反刍,爱意在这过程中发酵,不仅没有令他为暗恋所苦,反而颇有几分甘之如饴。

      唯一的困扰是小未。程言在意识到自己对师弟别有居心之后,男孩再半夜爬上他的床,他就很难保持心如止水了。程言对着面前那张白纸似的写满信任的脸,脑子又没法真成功地忘记抱着他的人其实是李冬行,一面情不自禁蠢蠢欲动,一面唾弃自己对着八岁男孩都能意图犯罪,天人交战之下,第二天往往只能收获一副僵硬发酸的身体,以及两个格外深重的黑眼圈。

      这是又一个程言开不了口的理由。

      而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彻底把程言那点小心思压了下去,让他暂时无暇去考虑表白的事。

      在他胳膊好得差不多了的时候,田瑾死了。

      老太太是在一个四月份的湿乎乎暖融融的清晨,从生物楼的天台上一跃而下。

      她一个月前生了场大病,身体一直没好利索,腿上没力,本来进出都是坐着轮椅。谁都没想到,那天她居然坐着电梯上了生物楼顶楼,把轮椅留在了那段阶梯下,硬是挪着两条不大听使唤的软绵绵的腿,一个人爬上了天台。

      消息传来的时候,程言还在家里。十五分钟后他和李冬行一起赶到学校,田瑾已经被送去了医院,地上彻底清洗过,连一滴血都没留下。

      程言没见着田竹君。他急匆匆抓了个生物楼的保安人员问了问,没一个人知道老太太是怎么进的楼。他想到了些什么,一口气跑到三楼,发现那扇通往精神健康中心的门果然是开着的。

      田瑾是从小红楼里出来,摇着轮椅走过了这条很少有外人知道的走廊,穿过这扇不知是谁忘了关上的门,这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上了天台。这条路不大好走,她起码走了半个小时。如此看来,老太太当时的心意一定十分坚决。

      那天早晨,她本来该去找范明帆。距离预约的咨询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而范明帆再也没能等到他的病人。

      田瑾出事三天之后,范明帆辞职了。

      他离开小红楼的那天,程言和李冬行去送行。年迈的老教授独自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慢吞吞地收拾东西,把一本本书和一沓沓厚厚的资料放进纸箱子里,最后拿着一小盆铜钱草长吁短叹,几分钟后拿下眼镜抹了抹眼,把那花盆留在了桌上。

      “田瑾送我的。”他回头看见门口站着的两个人,苍白地笑笑小声解释,“我现在大概不好意思再养它。”

      程言印象里,老范可喜欢那盆花,有一阵每天傍晚出去遛弯的时候手里都会捧着,说田瑾告诉他,这铜钱草最爱晒太阳。他年轻时候不肯收病人东西,别说一盆花,连一片叶子都避之不及。只不过他常常说,田瑾是他最后一个病人,也不止是病人,他和老太太认识了好多年,已经把她当成一位老朋友,有点交情也没什么。

      如今这位老朋友却一声招呼都不打地走了。

      程言走上前去,相帮范明帆收东西,范明帆没让。他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一抬手反过来捏住了纸箱子的边沿,不让范明帆把家当搬走。

      “范老师,您没必要辞职的。”他皱着眉说,“我跟老师通过话,他说中心没这个意思。”

      范明帆低着头说:“是我自己想走。”他抬头瞧了程言一眼,又挤出点安慰般的笑容来,“我不是说了吗?人老了,早就想退休咯。”

      程言想起来,自己刚回江大的时候,范明帆就表达过要退休的念头。然而本来说好的是,范明帆至少要等徐墨文回来,也就是这学年过完以后,再申请退休。像他这样的老教授,退休该是风风光光的,中心的师生会为他举办一个欢送仪式,让他在鲜花和掌声中笑着离开这耕耘了几十年的地方。绝不是这样,绝不该这样,由他背负着对田瑾的愧疚,一个人灰溜溜地离开。

      李冬行望着范明帆黯淡的神态,在一旁出声说:“范老师,田老太太去世不是您的错。”

      范明帆在自责,他一眼就瞧得出来。

      老教授惆怅地轻笑了下,喃喃地说:“怎么就不是呢?她自从生病以后,这个把月状态一直不好。我早该瞧出来的。她最近老爱提竹君,说自己对不起他,为了照顾她,竹君都没法好好上课。我犯了个老大的错误,被过去的经验误导了,还以为她跟以前一样,怎么都走不到这一步。人是会变的,冬行,人是会变的。田瑾以前没想过死,是因为她心里念着孙子,不想丢下孙子孤苦伶仃一个人。现在呢?她好几次同我说,要是她不在了,竹君会过得更好。我也变了,变得迟钝,变得自大。我以为我开解过她,她已经想通了。可事实呢?事实是我输了,输给了较量了这么多年的抑郁症,吃了人生最大的败仗,晚节不保,不仅没能救回老朋友的命,还给中心丢了人。”

      自己手上的病人自杀,对任何一位医生来说,都是失败;而对精神科医生来说,更是失误。无论范明帆辞不辞职,他的职业生涯都算是毁了。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偏偏是范明帆,偏偏要在他决定要退休的时候?

      田瑾死后,这几日学校里充满了风言风语。就连精神健康中心,都能听到一些年轻老师和学生窃窃私语,说是范教授老糊涂了,或者抨击老一套的精神分析方法不管用,并借此提出应该推动教职工年轻化,强制一批老教授提前退休。程言向来对传统的精神分析不以为意,但就算是他,都不免感到几分心冷。范明帆勤勤恳恳一辈子,治好了多少病人?到头来却因为一次都说不上是不是他的责任的失误,落了这么一个人走茶凉的结果。

      那些人为了田瑾的死义愤填膺,仿佛只因为这一件事,范明帆往日的努力和成就,都一笔勾销了。墙倒众人推,哪怕往日里和范明帆走得很近的师生,都没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句话。他们都恨不得把自己和范明帆撇得干干净净,好像只要这么做了,类似的事情就永远不会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

      比起心痛,程言此刻更感到愤怒。他握住范明帆的肩膀,说:“范老师,您没什么丢人的。哪个医生不是和死神抢人?这一次您只是暂时输了罢了。您还可以有下一次,下下次。”

      范明帆拍拍他的手背,说:“程言呐,你还年轻,你不明白。对年轻人来说,跌倒了就只是跌倒了,随时都能站起来。可对许多上了年纪的人来说,一跌跟头,可能全身就散架了,这辈子就这样了。我没力气……我没力气再站起来了。”他略略低下头,干瘦的喉咙起伏了几次,像是不大口呼吸就没法吸到足够氧气,“我心里啊,真的难受。田瑾说她老了没用了,我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得到。我只要想想,她就这么死了,孤单地冰冷地躺在地上,我就好疼啊。我没法再干下去了。他们说得对,我不行了。”

      他的手指抓着程言的小臂,抓得那么用力,但全身上下每一处,却又写满了无力。程言明白过来,范明帆的劲是真的泄了。他没法再战斗下去。真正打败他的不是旁人的流言蜚语,而是他自己。田瑾不仅是他的病人,更是他的一位朋友,他在她身上看见了自己,她的死亡本身就仿佛给他奏响了挽歌,这种不可避免地走向衰颓的无望感与失职的罪恶感一起折磨着他,把他彻底打倒了。

      程言头一回清醒地认识到,原来范明帆是真的老了。原本他看着范明帆,只把老范当成徐墨文的同辈,忘了对方已年过花甲。他没法再要求这样一位老人坚强,这太残忍。他只能松开范明帆,让人自己离开。

      范明帆略微吃力地捧着那堆家当,慢慢走到门口。短短五六米的距离,他走了好几分钟。他的目光在每一扇窗户和每一块地砖上流连着。到了门口,李冬行帮忙托了把那纸盒,帮范明帆打开门。

      “谢谢啊冬行,你真是个好孩子。你和程言,你们都很好。老徐算是有福气。”范明帆露出了和往常一样的慈爱微笑,用一边胳膊夹着箱子的侧面,抬起另一只手,抱了下李冬行。

      李冬行眼眶红了。

      在精神健康中心,除了徐墨文、穆木和程言,还有作为他主治医师的韩征,平时最关照他的就是范明帆。他也不是擅长表达情绪的人,到了临别时候都说不出什么,只能再回握了下范明帆冰冰凉凉的手,目送他离开。

      范明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低低说了句:“可惜成成不来了。”

      成成是他孙子的小名。范明范同程言提过几次去,等他退休那天,他想让宝贝孙子过来接他回家,算是有个承前启后,从此享天伦之乐的意味。

      但如此光景,成成就算想来,范明帆也不会让的。他觉得自己已经够丢人了,最好能安安静静地走,犯不着让孙子跟着来丢人。

      程言知道这事将会成为老范心里永远的遗憾。盼了那么久的平静退休生活,恐怕也很难真的平静了。

      “范老师。”走廊尽头还有一个人在等范明帆。

      出乎程言的预料,那人是韩征。

      韩征穿着蓝衬衫白西裤,两边袖子挽得一边高一边低,难得显得有几分邋遢,脑后的头发还一反常态地有点翘,不像平时用定型水处理过。仔细看的话,他脸色还很有些憔悴,不知在这里等了范明帆多久,一见人出门就迎上前来。

      范明帆也颇感意外,叫了声:“哟,韩老师,怎么有空来送我这老头子?”

      韩征双手握住范明帆的右手,哑声说:“范老师这阵子真的辛苦了。几年前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有个病人在中断治疗后病情发作,砍伤人被捕……我理解这对医生来说打击有多大。我人微言轻,没法站出来替范老师说话,更没法劝范老师留下,我就是……就是想代表我自己,告诉范老师,像您这么优秀的医生,过去是、以后也是我努力的方向。”

      范明帆愣了愣。半晌,他拍了拍韩征的肩,眼里隐隐有泪光翻涌,嘴上说:“好,好。你好好干。你们都好好干。”

      他稍微挺直了脊背,拒绝了程言和李冬行接着送,一步未顿地离开了小红楼。

      韩征和程言他们一块目送着范明帆走远,程言看了他一眼,不带太多感情色彩地说:“多谢韩老师拨冗来送老范。”

      韩征笑了笑说:“还要谢谢冬行肯告诉我范老什么时候走。我挺后悔以前没多跟他聊几句,希望他不嫌我这几句真心话冒昧吧。”

      程言没再说什么。

      韩征说的那几句无论是不是场面话,对此时的范明帆都称得上雪中送炭。偌大精神治疗中心,除了他们,就只有韩征一个非亲非故的还愿意来送老范一程。韩征青年才俊,前途无量,范明帆却到了黯然退场的时候,于公于私,韩征都没必要逢场作戏到曲终人散时。

      他肯来,程言就已经对他大为改观。程言甚至对自己长久以来把人当成假想敌感到了些许愧疚,决心以后都对他态度好一些。

      三人都在走廊多站了一会,心里可能想的是同一件事,个中滋味又可能各有不同。

      小红楼外夕阳斜坠,程言望着那扇自范明帆走后尚在摇晃的旧门,恍惚望见了山雨欲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戏里人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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