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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四个人格(十一) ...

  •   程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李冬行打电话。

      并不意外,电话关机了。

      他放下手机,去厨房里给自己倒了杯凉水,一口喝干,脑子里也冷静了下来。程言告诉自己,首先,这事还没那么糟,就算知道李冬行可能有点毛病,但也不意味着他不具备完全刑事责任能力。其次,从早上那条短信来看,至少从这间屋子里走出去的人还是很正常的,应该就是李冬行自己。

      但他还是忍不住去想,万一呢?万一李冬行出门之后,一个人走着走着,突然之间那个叫郑和平的人格又冒了出来,觉得程言昨天说的话没什么道理,还是一门心思想着去死,那怎么办?

      李冬行的命只有一条,这事可万一不得。

      程言把水杯一搁,冲到楼下就打了辆车。

      人丢了是他的责任,要不是昨晚他教训的那一通,郑和平未必就会受到刺激。因此,他必须把人给找回来,有什么话都说说清楚,否则真出了什么事,他一辈子都没法心安。

      这事先不能和徐墨文说,也不能告诉穆木,程言坐到了出租车里,想了想,自己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他又到了昨天那工地里。

      这会正好是换班的点,工地里只有稀稀拉拉十几个人,大多都在收拾东西。程言一走近,就有人冲他挥手,不让他进去。

      “喂,那个谁,没瞧见这里是工地?”那人喊完瞅了瞅程言,愣了下,“妈的,咋又是你?”

      晚上光线暗,程言靠声音认了出来,喊话的就是昨天那工头。

      他跨过一地砖块走过去,问:“见到李冬行了么?”

      工头不迭摆手:“没没没,人你都带走了,我们哪里敢再收?工资算好了,你弟弟哪天过来哪天结,这活是不会再劳他干了。”

      他这反应也不奇怪。一见程言穿着举止,就知道条件不错,无论如何都不像会有个要出来搬砖讨生活的弟弟。工头准是怕李冬行是想着出来体验生活的大学生,或者更麻烦,是打算来深入报导工地环境的记者,无论哪种他们都避之不得,经过昨天那一出后,一定只想痛痛快快地甩了这烫手山芋。

      程言本来也没抱着会在这里找到人的希望,就是想死马当活马医,再多套套话,又问了句:“那你知道他可能去了哪里么?”

      工头莫名其妙:“你是他哥,你不知道他去哪里,我哪会知道?他就在这干了没几天,我们是干活,不是在谈心。走走走,给我走,别杵在这,碍事。”

      他说着推了程言一把,在灰衬衫上留了几个黑乎乎的指头印。程言皱了下眉,没说什么话,转身走出工地,在附近小卖部买了两包软壳中华,又走回了工地。

      工头正在指挥人调脚手架,一转头看见程言,往地上啐了口:“他娘的,咋的阴魂不散了就?”

      程言跟没瞧见似的迎了上去,脸上堆起点讨好又谦逊的笑容:“大哥,我也是没办法,你看我弟和我闹情绪,非要玩什么离家出走,这会找不到人,家里都急疯了。您看看,他这两个月在您这儿干活,总有点说得上话的朋友吧?不知能不能出出主意,帮帮我这个忙?”

      还没等工头开口,他先把手里的烟塞到了人家手里。

      工头摸到了中华,嘴里说着:“拿回去,这里规定不许抽烟。”手指却捏了好一会,像是确定了牌子,这才作势往程言手里推。

      程言心领神会地凑过去,把两包烟塞进工头外套兜里,小声赔笑说:“工地里不能抽,可您总有回家的时候。”

      工头砸了咂嘴,斜了程言一眼:“看不出来,还挺上道啊。”

      程言继续堆笑:“我弟之前全赖您照顾。”

      话都捧得这么高了,工头再不表现表现大约也过意不去,他一边把那两包烟往兜里揣得更严实了些,一边扭头过去高喊了声:“老于,过来下!”

      头顶半空中有个人应了声,慢慢地从脚手架上下来,一瘸一拐地走到两人跟前。

      工头一指程言:“这人是那姓李的小孩的大哥,想打听点事,那小孩之前不是跟着你干的么,有什么知道的都跟他说说。”

      说完他就先走了,走之前还冲程言咧了咧嘴,哥俩好似的搭了下程言肩膀,又留了个灰扑扑的手印。

      程言面不改色,冲那叫老于的工人喊了声:“于哥。”

      老于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听程言一叫,脸上浮起点不好意思,说:“还是就叫咱老于吧。你真是冬子的大哥?”

      程言毫不露馅地点点头。

      老于有点好奇地打量了他一下,像是恍然大悟了似的,憨憨地笑起来:“咱就说嘛,冬子看着就像个大学生,跟咱很不一样,这不还有个这么俊的大哥,一看就也是文化人。”

      一听他叫李冬行小名,程言就觉得这事有戏,赶忙说:“于哥知道冬行一般有什么常去的地方么?”

      “咱想想,想想啊。”老于皱起眉头来,一边嘴里絮絮叨叨着,“冬子真跟你闹别扭了啊?他看着真挺乖的。不过也是,都没怎么听他提过家里的事。”

      程言随口说:“一点小矛盾,孩子大了,总有自己想法。”

      他面上镇定,心里打鼓。幸亏听郑和平的意思,李冬行和舅舅一家关系一般,估摸着也不会同旁人聊起家中情况,不然他这西贝大哥怕是要穿帮。

      老于果然没瞧出来他的破绽,一拍脑袋说:“我想起来了,他在咱们这一周干四天,另外还有一天会去餐馆洗碗。他跟那老板关系不错,不回家的话,说不定会去那待着。”

      程言赶紧问:“那餐馆在哪里?”

      “路不大好找。”老于比划了阵还是放弃了,“反正下班了,要不咱带你去?”

      老于这般热情,程言倒是有点过意不去,路过工地外的小卖部时,又想给他买包烟,结果被拒绝了。

      他意志很是坚定:“咱不抽这玩意儿,费钱,还讨媳妇儿的嫌。”

      说完他又拒绝了程言打车的建议,找出了自己的坐骑,一辆褪了一半色的深红色电动车。

      程言不得不坐上了这头上了年纪的小毛驴的后座,一路颠着走街串巷。

      老于说话虽然慢了点,但其实挺能聊的,没几分钟,程言就知道了他结过两次婚,头一个媳妇因为嫌他断腿又没钱,扔下两岁娃跑了,现在这个媳妇比他还大了五岁,就是人特别好,肯跟他吃苦。

      至于他那条腿,是二十来岁时候刚出来打工,在工地里被掉下来的钢板砸的。

      “咱算是命好的,当年村里头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伙,跟咱一块出来闯生活,没过几年在干活时摔下来,听说当场脑袋都开了。”老于说着捶了下自己那条伤腿,哑着嗓子笑了几声,“咱还是命好,命好。”

      他那两声命好,听在程言耳朵里,简直像莫大的讽刺。

      只是因为别人丢了一条命,他只丢了一条腿,就能知足了么?

      可这就是有些人过日子的方式。如果再不往好的地方想想,可能这日子就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程言不仅不觉得这可悲,反而觉得这男人在笑的时候,干瘪的身躯都高大了些。

      人活着,就是要活出个姿态,苦不苦,别人说了不算。

      老于又扯了点别的,说到现在这份工,话里全是对那工头的感恩戴德。他说自己瘸了条腿,除了这工地,很多地方都不敢用他。这份工给的钱又挺多,能让他给儿子攒够明年上小学的钱。

      程言忽然有点明白过来。对有些生活都成了问题的人来说,这工地安不安全,工头是不是个贪小便宜仗势欺人的混蛋,又都有多大关系呢?

      毕竟这已经是他们能找到最好的解决问题的方式。

      小毛驴载着他们左拐右拐,绕到一家农贸市场的后头,钻进一条窄巷子里。

      这条路两边都是小吃店或者小饭馆,路上坑坑洼洼湿湿嗒嗒,一眼望去,有好几处地沟油和废水积成的水塘,在巷口刚爬起来的月光下闪闪发亮。

      程言还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

      老于走不快,但显然对地形挺熟的,边走边说:“前几个礼拜冬子还带我和另外几个一起上工的兄弟来过一次,说是老板人好,肯给我们打点折扣。”

      说着他就停住不动了。

      程言抬头一看,前面是一家饭馆,很小的门面,外头用红纸贴着“好吃家常菜”五个大字,也不知好吃算是店名,还是个形容词。店里统共四五张桌子,一眼望得到头,墙上挂着红彤彤的年画,乍一眼看过去还挺有些八十年代的特别风貌。

      最让他无法忽视的一点是,店里此刻还在放歌,放的还就是那首《大约在冬季》。

      不用老于说,程言就知道,李冬行一定是在这家店里打过工。

      老于抬起那条不大好使的腿,迈过门槛,往里面张望了下:“老板娘,冬子在吗?”

      老板娘是个五十多岁的胖胖的女人,这会正坐在门口,一边织毛衣一边嗑瓜子,根本看不清她的手和嘴是怎么动的,毛线球和瓜子壳以同样的节奏迅速运动着,而且还泾渭分明地占着不同的地盘,丝毫没有搅和到一起。

      听见问话,她努了努嘴,好像没有余暇回答,但看口型,分明是肯定的答复。

      程言心里难免有点激动。

      老于已经跨了进去:“冬子,冬子你在吗?你快出来看看,你哥来找你呢!”

      “于哥?”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后厨那边探出半张脸,略微有点困惑,“我……哥?”

      程言跟着走到大堂里,清了清嗓子,说了声:“是我。”

      厨房里好一阵乒乒乓乓,听起来有东西掉了。

      老于在前头说:“冬子,你哥怪不容易的,还走到工地上来问,你们兄弟俩有什么事说说开,我就先走了啊,媳妇等我吃晚饭呢。”

      说完他转过头来,朝程言笑笑,又和老板娘打了声招呼,就一拐一拐地出去了。

      程言呼了口气,往后厨走去。

      李冬行正弯着腰收拾东西,他暂时只有一只手方便,动作有点笨拙,不过好歹把那些碰掉的瓶瓶罐罐都捡了起来,放回原来的地方,回头擦了擦汗。

      程言一眼瞥见他右手换了新的纱布,心想他还算听进去了点话,肯定去过医院,脸色就没那么紧绷了。

      “师兄。”李冬行杵在原地,眼神左右飘忽了阵,“你……那个,怎么来了?”

      程言差点就说,还能怎么,当然是在担心你小命。

      不过他忍了下去,好歹李冬行目前看着还好端端的,没缺胳膊少腿,也没一哭二闹三上吊,似乎又完全恢复了正常。接着他瞅见李冬行站的地方后头的墙边放着个睡袋,里头露着挺眼熟的深蓝色毯子一角,边上搁着的小凳子上还放着几本笔记,看着可不正是这个人的全部家当。

      “你就打算住在这里?”他指了指地上。

      “恩。”李冬行承认了,“老板娘答应让我暂时借住下,也不会太久。”

      程言扶了扶脑袋,捡了张椅子坐下。

      过了会,他问:“助研不干了?”

      李冬行皱了皱眉,说:“那天没控制住,怕时间长了出事,对学生和中心影响不好。”

      程言有点无力:“书呢,书也不读了?”

      李冬行脸色更暗淡了些:“等过几年赚够学费,我就考回去。”

      程言:“你怕这个怕那个的,很多活都不敢干,白瞎了江城大学的本科文凭。就算你天天搬砖,打三四份工,不吃不睡,这钱要攒到几时?”

      李冬行沉默了会,闷闷地说:“多久都攒。”

      这性子倒真是个倔的。

      程言揉着太阳穴,无奈地说:“我今天过来,其实不是想问你什么,也不是想硬把你劝回去。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昨天晚上我说那些话,是有那么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吃了很多苦,旁人想都不敢想。这条路对身体健康的人来说,都不好走,更何况你还……总之,是我错怪你了,我必须道歉。”

      显然没有料到他一开口就说这些,李冬行怔了下,立刻说:“师兄,我才对不……”

      “对不起来对不起去的,就没意思了。”程言没打算让他说下去,“我来还有别的目的。既然你还叫我一声师兄,我想问问你,你愿不愿意帮我点忙?”

      李冬行一口答应:“师兄你尽管说。”

      知道气氛铺垫得差不多,是时候出击了,程言一脸郑重地举起两根手指:“第一件事。老师他一直想再收个学生。他以前问了我很多次,我始终没肯答应。他现在很喜欢你,想让你早点跟他做研究,我也希望他能早日收到个学生,好让我安安心心做自己的事——这个忙,你肯不肯帮?”

      李冬行愣了:“我……”

      “至于第二件事。”程言咧嘴笑了下,“多重人格的室友,我还没遇见过。我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专业就是研究人的大脑。现在有这么一颗独特的、万里挑一的人脑摆在我眼前,我没道理会不产生兴趣。这么说其实挺过意不去的,但我还是想不要脸地问你一句,你——肯不肯再委屈下自己,多和我一块住一阵子,好让我观察观察?”

      他一边说一边目不转睛盯着李冬行,用上了穆木口中他只有看猴脑时候才有的眼神,要多专注有多专注,要多深情有多深情。

      李冬行果然松动了:“我……担心……”

      程言趁热打铁:“担心什么?我和老师都是专业的,就算未必能帮你快点好,总能帮忙控制控制吧?”

      李冬行还是皱眉:“师兄,有些事你还不清楚……之前我之所以被房东赶出来,就是因为我那个……那个人跑了出来打破了家里的水管,他有暴力倾向,我真的很怕……”

      程言淡定地说:“哦,那个人我不是见过了嘛,他打不过我。”

      李冬行:“……”

      程言等不及了,一拍桌子:“说吧,你是点头还是说好!”

      李冬行:“……”

      程言终于再撑不住,刚刚动作大了点,他本来就疼得纠成一团的脑子又给震了震,彻底造了反,此刻天旋地转,他只来得及一把拍开李冬行,冲到洗碗池那里干呕起来。

      他没来得及吃晚饭,吐了半天什么都没吐出来,胃里也跟着闹腾个起劲。

      李冬行冲上来扶他:“师兄你怎么了?”

      “头疼,老毛病了。”程言抹抹嘴,站直了,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你看看,咱俩都有病,还都身残志坚,你说老师的眼光是不是特别好?”

      李冬行:“……”

      这英雄程言是真的逞不下去了,他这个晚上先打了回车,又坐在小毛炉后面颠簸了半天,一进这巷子乱七八糟层次丰富的味道一个劲往他鼻子里钻,他的脑子负荷过重濒临爆炸危险,仿佛不停往外冒着一簇簇火花,炸得他脸色忽青忽白,身上冷汗涔涔。

      此时他坐在椅子上,彻底偃旗息鼓,哪里还有刚才那唇枪舌剑逼问李冬行的神气劲儿。

      李冬行站在一旁,又是帮程言找热水,又是焦虑地问他要不要去医院,俨然一副照顾者的模样,两人位置和昨天相比,彻底倒了个个。

      程言缩在椅子里,虚弱地心想,真丢人。

      就这么静坐了小半个钟头,他眼不花腿不抖了,呼吸也渐渐平稳,终于有力气站起来。

      李冬行关心地问:“师兄,感觉怎样?”

      程言:“……饿。”

      两人就在厨房里,李冬行自然地问:“想吃什么,我可以马上做,虽然不一定有郑和平做得好吃……”

      程言:“山药排骨汤。”

      李冬行说了声“好”,就想起身。

      程言一把拽住了他,抬了抬眼皮,小声说:“能不能回家做?”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四个人格(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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