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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四个人格(十) ...

  •   那一声又把程言叫懵了。

      鬼使神差的,他冲着跟前那人唤了声:“李冬行?”

      这一声和平时叫法不大一样,更像是带着试探的意思。程言心里这几天一直装着个模模糊糊的可能性,今天终于正式浮了上来,只是还没得到证实,就先让他自己给砸得有点晕。

      这事该不会真就那么巧吧?

      程言自己学神经科学的,专业多少和精神病学有点瓜葛,这些年跟着徐墨文,形形色色的病人也见过不少,可要把眼前好好的一个人和那种极为罕见的毛病联系起来,仍是有些艰难。

      虽然理智告诉他,李冬行这段日子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某些表现,的确距离“好好的”普通人有一点远。

      那一声李冬行没答应,他整个人缩在桌子后头,两只手在桌上搁了会,又放到膝盖上,显得颇有些不知所措。

      “程老师,你那么说他,他真的蛮难过的。”他迟疑了会才开口,“他确实很需要钱,又没法子,才只好去工地。那个工地很黑心,干不满两个月,就不肯给工资。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他本来也不想去,后来想想不能白干这两个月,才咬咬牙又去了。”

      程言反应了会,才理解了这句话里说的“他”是指李冬行。

      看来他最初想得没错,眼前这情况,李冬行还真跟被附体了差不多。

      听一个人用第三人称谈论自己,实在有点别扭。但程言还是很快接受了,尽量若无其事地配合着开口:“就算再急着用钱,他也不能这么折腾身体。”

      “李冬行”哀怨地看了他一眼,低低地说:“不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呢?他想上学,可又不能牵累他舅,读个研究生开销不小,光助研给的那点工资哪里够啊。”

      程言一愣,没想到李冬行去工地打工是存了给自己攒学费的心。难怪“李冬行”会说,他刚刚那通指责太打击人了。

      这会不是想着道歉的时候,反正李冬行看样子也听不见,他皱了下眉,就事论事说:“真有困难的话,除了学校可以资助一部分,我和老师也……”

      “徐老师也这么说过。”“李冬行”抢着打断了他,“徐老师说,他想上学只管上,不用考虑学费和生活费。但就算能上得了学,他舅的身体怎么办呢?不还是要钱?那女人就知道哭,骂他扫把星,讨债的小鬼,克死了爹娘不算,谁养克谁,现在要克死她男人了……”

      他嘴里吐出一连串骂人话,带上了江城本地口音,把中年女人的尖酸刻薄学得活灵活现,连表情也变了,长长的眉毛拧巴着,抬起下巴斜着眼,活脱脱一个市井泼妇的模样。

      也不知这样的话,他从小到大究竟听过几遍。

      等一口气骂完,“李冬行”又垂下了脑袋,恢复了刚刚的愁眉苦脸。

      程言噎了会,问:“骂你的是你舅妈?”

      “李冬行”耷拉着眉毛,苦闷地说:“那女人不让他叫舅妈。”

      程言料得到李冬行成长环境差,没想到真能差成这样,听描述他舅妈这么恨他,真做出点什么虐待的事也不奇怪,说不定李冬行这毛病也是这么给逼出来的。

      他之前给李冬行上药的时候见过那双手,一看就知道不是从小娇生惯养过来的,指头上不该长的地方长满了老茧,手背上仔细一看还有好多细细的疤,也不知是小时候受虐待留下的,还是后来拼命打工伤到的。

      联系前后一想,这小子以前过得都是些什么日子啊?

      铁石心肠如程言,也忍不住有那么点心酸,开口说:“人家对你不好,你就别傻兮兮地要回报了,先管好你自己吧。”

      他本意是安慰下“李冬行”,没想到对面的人一听这话,就睁大了眼睛,连连摇了好几下脑袋。

      那双眼睛里,慢慢泛起点水光,里面是实实在在的惊恐和自责。

      “不是这样的,那女人虽然凶了点,但她没说错什么……”“李冬行”垂着脑袋嗫嚅着说,下巴几乎压在了胸口上,“我们是扫把星,白眼狼,害人精,谁对我们好,谁都要倒霉……程老师,你和徐老师都是好人……我们不想连累你们……”

      他突然改口成了“我们”,不停说自己害人,反反复复,前言不搭后语,越说越激动,声音里都带了点哭腔。

      这哭声和之前那晚上程言听见的很不一样,是那种压抑不住的悲泣,几乎不带什么声响,就是两道孤零零的水渍顺着李冬行清瘦的脸颊滚下来,怎么抹都来不及,一滴滴重重砸在桌面上。

      这回他哭得那么安静,只有肩膀在轻轻耸动,程言愣愣地看着,几乎以为在哭的人就是李冬行。

      程言能感觉得到,这是一个被生活压垮了的成年男人走投无路之下的无力痛哭。他忽然有些不忍心再看下去,默默垂下了视线,结果发现了另一个很不对劲的状况。

      桌上还放着刚刚多出来的几块纱布,上头被泪水滴到,有几点成了粉红色。

      他赶紧抬头去看李冬行,只见他脸上沾了好几道暗赤色,抬起来抹泪的那只手上,也都是血。

      “你在干什么?”程言低低咆哮了声,猛地站起来,去握住李冬行垂在身侧的那只受伤的手,硬拉起来。

      刚刚包好的纱布又被扯得一团乱,伤口全裂开了,鲜血直冒,看起来比刚回来那会还要触目惊心。

      程言一眼瞥见李冬行手边的椅子腿,见上面不仅有血,还缠着几缕碎纱布,立刻明白过来。

      眼前之人说话的时候,竟在一下下地用受伤的手撞椅子腿,而且看样子使的力道绝对不轻。

      程言被气到无语:“你这手不想要了?”

      “李冬行”想把手抽回去,没抽动,盯着墙壁怔怔地说了一句:“我死了算了。”

      这几个字里带着的沉沉死气,不像是假的。

      程言掐住他胳膊,抬高声音:“胡说八道!”

      被他吼了一句,“李冬行”有点被吓到了,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敢再乱动。

      程言眉头皱得死紧,厉声说:“你听着,我不知道你是谁……”

      “李冬行”小声说:“郑和平。”

      程言愣了会,意识到这是个名字,接着说道:“好,郑和平。先不说你为何有这念头,我就问你一句话。是你想死,还是你们都想死?”

      郑和平没话说了。

      程言知道自己说到了点子上,又加了码:“你刚开始还说我让李冬行难过了。你不是也挺心疼他的么?那你看看,你现在都做了些什么!手是李冬行的,命也是李冬行的,你凭什么替他决定要不要活、又该怎么活?”

      他看得出那人在挣扎,也许他猜得不错,这个自称郑和平的人格,好像上了点年纪,就算有严重的自残倾向,可对李冬行还有点责任意识。

      果然,郑和平沉默了会,虚弱地说:“程老师,你说得对。冬行他很坚强,比我们都要坚强。我不能对不起他。”

      他说着抬起袖子,抹了把脸,遮住了一声未出口的深深叹息。

      程言跌回桌前,坐了会,又去找了点新的纱布出来。

      李冬行,或者说郑和平不肯半夜跟着他出去挂急诊,他只好认命地再把那多灾多难的伤口裹了一次,这回他故意多缠了几圈纱布,等半卷纱布用完,李冬行的右手也已经裹得和木乃伊差不多,基本没法再动弹了。

      “去睡觉。”程言指了指房间,自己也有点疲倦,“等明天再去医院。”

      这一晚上提心吊胆,过得可真够长的。

      郑和平抱着右手站起来,他看得出来,程言不是很想再和他说话,甚至对他露了点不加掩饰的敌意。所以他没再啰嗦什么,直接听话地进了屋。

      关门之前,他回头看了程言一眼,说:“程老师,谢谢你。”

      程言冲他挥了挥手,没乐意抬头。

      躺到床上,程言想了大半夜,还是没能睡着,一转身爬起来,给徐墨文发邮件。

      他先打了一大段,把这段时间李冬行身上发生的事都说了说,连带着自己的猜想。写完之后,程言读了两遍,跳起来把窗户打开,吹了一刻钟凉风,转身回去把字都删得干干净净。

      最后他只写了一行字。

      “老师认识郑和平么?”

      发完邮件,程言又躺回床上,睁着眼看了两小时天花板,然后等来了徐墨文的回邮。

      “认识。”

      十秒之后是又一封。

      “穆木不知道这件事。”

      好,连穆木都不知道,那说明整个精神健康中心就只有徐墨文知道,如今再加上程言,也就是两个人。其他人眼里,李冬行就是个普通人,好学生,好老师。

      本身患有精神疾病的人未必不能正常工作学习,江城大学绝对没有歧视病人的意思,李冬行就算真有那毛病,也不会影响他将来入学。但相处了这阵,程言多多少少了解点李冬行的性子,知道他肯定不愿意活在别人异样的眼光里。

      直到这一刻,程言才把前前后后的事都串了起来,一通梳理,原本的蹊跷之处都有了答案。

      李冬行活得这般小心谨慎,刻意和大多数人保持距离,都是为了掩盖这点秘密。他的努力卓有成效,若非程言当时主动提出来要李冬行过来和他一起住,估计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发现蛛丝马迹。

      得知李冬行把这么大的事瞒着他,程言倒不觉得有气,反而对撞破此事感到有些过意不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展露于人前的一面,他凭什么自说自话越过那道线?

      因此,他左思右想,还是没跟徐墨文讨论这件事。

      李冬行到底是不是生病,程言会去问他自己,如若他不愿明说,程言也没打算强求,以后相处起来再多留意下就完了。

      程言盘算得差不多了,总算放心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过来,他起床后发现李冬行已经不在,手机上多了条未读短信。

      “师兄,我走了,你放心,我会自己去医院的。”

      这看起来肯定是李冬行的语气,程言略微放心,自己去了学校。

      上午做完实验,程言去小红楼张望了下,李冬行不在。他想着可能是医院人多耽搁,没往心里去,又晃悠回了生物楼。

      直到傍晚程言准备回去的时候,依然没找着李冬行。

      他感到情况不妙,连忙问穆木:“冬行呢?”

      穆木最近在赶论文,人也有点稀里糊涂:“好像没见着啊。”

      程言紧张起来:“他一天都没来?”

      穆木想了半天点点头,回头望了眼李冬行的桌子,困惑地说:“怎么东西都变少了……”

      那张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书都还在,按大小顺序排成一排,就是少了平时放在右手边的几本笔记。

      程言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穆木在后边喊:“怎么回事啊,你们吵架了啊?”

      程言没功夫回答,一路小跑着往家里冲。

      推开李冬行那间屋子的门,他扫了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餐桌上放着一串钥匙,应该从早上就在那里,可惜程言当时急着出门,压根没看见。

      程言握着那串家门的钥匙,脑子里空空的,闪过一个念头。

      这下麻烦大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四个人格(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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