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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白庙 ...


  •   白庙并不是白色的。

      和所有的寺庙一样,这里青墙黑瓦,飞檐翘角,若不是翘角上雕刻的镇寺兽雕与中原神兽完全不同,沈景昭几乎以为这里就只是一座在中原随处可见的普通寺庙。

      此刻已是申时,前来参拜的香客不如上午多,只有零星数人,穿着麻布衣衫的中年庙祝则拿着扫帚在庙前的楼梯上不紧不慢地打扫落叶。

      沈景昭从袖里摸出一锭雪花白银,塞进庙祝手里,道:“在下与表弟为替父母向娘娘祈福而来,不熟悉庙中环境,不知先生可否带我们进庙一观?”

      庙祝看他二人打扮,非官即豪,又掂量了一下手中银两,足有三四两,颇为沉甸,成色亦是上佳,顿时笑逐颜开,施礼道:“两位施主客气了,且随小的来。”

      说罢,前行引路,将沈景昭和祁容带进了庙门。

      过了庙门便是一方开阔的庭院,院子里载着几棵高大的菩提树和许多沈景昭叫不出名字的树木,远远望去郁郁葱葱,挺立秀雅,看起来倒是很有意境。

      一个一人高的巨大的香炉矗立在庭院中央,无数根或粗或细,或燃或尽的青香斜插在香炉的各个孔洞上,烟雾袅袅,有几个寻常打扮的香客正在炉前参拜,目色恭顺,口中皆是念念有词。

      “为表诚意,入正殿前需在此参拜,以禀娘娘。”庙祝道,从袖里掏出一把做工粗糙的青香:“一支香一文钱,两位施主要来几支?”

      “先生手里的我都要了。”沈景昭拿出一锭跟之前差不多大小的银子抛给他,道:“多的就当捐香火。”

      那庙祝显然是从没碰见过出手这般阔绰的香客,不到小半柱香的时间就连收两锭雪花大银,乐得喜形于色,道了一通奉承话,把手中的香全给了沈景昭,又怕等下别的香客来了不够,急急进了正殿去取新的香。

      沈景昭看那庙祝走了,就着香炉下面燃着的火把香点燃了,分了一半给祁容,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明知道自己不该犯贱去逗他,但骨子里养成的习惯就是忍不住,笑道:“好表弟,好阿容,不要这么不情愿的样子嘛,到了人家的地盘上就得按人家的规矩办事,跟着哥哥学一学。”

      说着手上拿住香,俯身拜了三拜,把香插【和谐】进了一个炉眼里。

      祁容瞥他一眼,拿着沈景昭塞给他的青香,没有说话,也不见动作。

      沈景昭远远看见那庙祝拿着一把新香从正殿里跑了出来,就去压祁容,不顾他反抗,压着他在炉前拜了三拜,然后夺过他手里的香,帮他插【和谐】进炉眼里,口里念道:“圣母娘娘在上,看在我这一大把香火的份上,还请保佑我家容儿长命安康,无波无虞,活过千年鹤,赛过万年龟,娶得天宫俏仙姑,夫妻恩爱,一年抱俩,三年抱五,儿孙孝顺,平安康泰。”

      他念得顺口,听得祁容脸色青了一瞬,正想出言打断他,那庙祝笑道:“两位施主真是手足情深,令人生羡呀。”

      沈景昭亦笑:“他母亲早逝,我从小跟他一起长大,虽然只比他大三个月,但到底是兄长,既然是兄长,自然得多为他操心。”

      他在说道“兄长”二字时,刻意加重了语气,眼睛也有意无意地看向祁容。

      祁容此刻的脸色已经不能用不好看来形容了,简直是铁青,气得嘴角微微发抖,索性拂了袖子,不管沈景昭还在后面,一个人朝着正殿就走了过去。

      庙祝愕然道:“敢问可是小的哪里招呼不周,引得施主不乐?”

      沈景昭苦笑着摇摇头,心道哪里是你,明明是我,迈步去追祁容。

      庙祝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又怕真是自己的错,担心怠慢了这两个豪客,也赶紧跟着进了正殿。

      正殿的布置从任何角度来看也都是寻常至极。

      沈景昭一进去就看见了那尊足有三丈高的圣母塑像,鼻梁较中原女子高挺许多,唇角带笑,一双碧蓝眼眸,眼眶稍陷,身姿高大婀娜,美艳不失庄重,肩披轻幔,腰缠红纱,一点菱形朱砂刻与眉间,左手自然放在腰间,右手托着一轮明月,身旁两侧各伴一名憨态可掬的童女,一派慈光普照。

      “这就是圣母娘娘了。”庙祝道,恭恭敬敬地跪下叩首。

      沈景昭心里却是惊涛骇浪,盯着塑像的脸,说不出话。

      祁容先到殿中,早将殿内一切扫视了一番,本来心中有气,不想跟沈景昭说话,但见沈景昭表情有异,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怎么了?”

      沈景昭摇了摇头,表情很快恢复正常,拉着祁容一起跪下,对着塑像,装模作样的磕头祈祷了一番,求保佑家宅平安父母康健,才站起身对庙祝道:“香火钱怎么算?”

      “嗯……正所谓‘心诚则灵’,只要是真心信奉圣母娘娘,给多给少,娘娘都会一视同仁的。”庙祝颇为口是心非的道,心里盘算着这两位豪客之前光是入庙便出手阔绰,此刻正经要给香火钱了,不知道还要给多少,而自己则可以趁主庙外出未归,将其全部昧下,充作私库。如此越想心里越美,恨不得能钻到沈景昭钱袋里去看一看里面到底有多少钱。

      沈景昭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一张面值百两的银票,在那庙祝眼前晃了晃,看朱印还是越通钱庄的。

      庙祝看得眼睛一亮,正想说些漂亮话去拿那张银票,沈景昭却收了手,笑眯眯地说:“先生且慢,在下还有几个问题想问。”

      庙祝只得恭敬道:“施主请说。”

      “我跟表弟受父母之命前来,自己却对圣母娘娘半分不知,既是不知,也不敢妄言心诚,且怕一不小心做了什么错事得罪了娘娘,惹得娘娘不快,不给我家显灵。”沈景昭道:“有劳先生告诉,娘娘法号为何,仙居何处?”

      庙祝道:“娘娘全名‘擎月显明至诚至善功德无量化度降凡大圣母’,仙居九重天南方擎月仙山,心诚者可得娘娘托梦指引。”

      “如何评判心诚与否?”

      庙祝笑道:“小人只知道香火钱少的不一定不心诚,但香火钱多的一定心诚,二位施主出手豪爽,想必心诚非常。”

      “先生真会说话,也罢,这点铜臭小钱就当是替家中父母敬奉给娘娘的。”沈景昭把银票递给他,又道:“方才先生说心诚者可得娘娘托梦?”

      “正是。”庙祝奉承道:“施主如此心诚,今夜定能得娘娘入梦度化。”

      “但是我家的事情恐怕单靠托梦解决不了啊。”沈景昭叹气道:“实不相瞒,我家父母病重多时,药石难治,若能到娘娘面前亲自祷告,得其福泽,必能早日康复。但见娘娘天人之尊,想必是不肯与我等凡人会面,唉,只怕是父母将亡,家门将毁啊。”

      他半真半假的叹着气,祁容也在旁边看他演戏,一人愁眉,一人冷面,看上去还真像是家中有难的样子。

      庙祝想了想,道:“施主切莫着急,想亲见娘娘圣容,也不是没有办法。”

      沈景昭眼前一亮状:“先生有门路?”

      “也不是什么门路,老香客们都知道的事情。”庙祝道:“为了度化众生,娘娘每年都会亲下凡间显灵,于花阳节上以凡胎显形,带领圣女圣子,与信徒们共庆花阳佳节,广撒慈悲。施主不妨等到花阳节,去到轻风镇,亲见圣光下凡。”

      沈景昭感激道:“多谢先生指点,敢问这轻风镇在何处,花阳节又是何时?”

      “燕州江城出了城门往东八里便是轻风镇。”庙祝道:“花阳节则是在下月二十三,施主可在月初出发,算算行程,差不多时日便可赶到。”

      “先生大恩,救我父母,还请受我一拜。”沈景昭说着便要下拜,还拉上祁容跟他一起拜。

      庙祝赶紧谦虚去扶,一来一往,又收了沈景昭一百两银票,笑得简直合不拢嘴,临走前还特意送了沈景昭一个巴掌大的圣母木雕,让他带回家中镇宅,刻得是栩栩如生,灵动非常。

      “施主们有空再来啊。”

      庙祝分外真心诚意地目送他们下山,情真意切,感天动地。

      二人出了庙门,牵了马缓缓下山。

      祁容道:“之前你见了那圣母像后面色不对,可是有什么异常之处?”

      沈景昭道:“塑像并无异常,而是我先前在别处见过跟那尊塑像,只是大小和材料不一样。”

      沈景昭从怀里拿出先前庙祝塞给他的圣母木雕,道:“就是这个了,跟这尊木雕一模一样。”

      祁容接过那木雕,只有他巴掌大小,材质是普通的木材,雕工却是细腻无比,一颦一笑与之前在正殿见到的塑像分毫不差,就连衣饰细节和右手处托着的那轮明月也无甚差别。

      祁容皱眉道:“你是在什么时候见过的?”

      “就在十日前,鸣州。”沈景昭道:“在一个家仆的住处发现的。”

      “鸣州?”祁容回忆道:“我记得你是去查一桩命案?”

      一月之前,鸣州刺史上报朝廷,所辖境内有一大户豪奢,一夜暴毙九口人,俱是七窍流血,唇舌乌黑,一看就是中毒之兆,可是查了半天也不知道中的是什么毒,凶手的影子更是一点也看不到。而此时境内已经流言四起,为了平息流言,安抚民心,鸣州刺史连夜上书,恳请朝廷出面彻查。

      本来这件事是轮不到苍部来管的,但那时沈景昭心里有鬼,正想找个借口离开京城、离开祁容,便自告奋勇地接下这桩差事,找了几个大内御医,一起到鸣州查案去了。

      到了鸣州,御医们查出死者所中之毒并非中原所有,而是来自于南疆一种杀人毒草,正待细查,那户人家的一个家仆却突然自杀身亡,临死前留下遗书,说是因主人跋扈狠毒,自己不堪受辱,遂下毒谋杀,如今朝廷来人调查,那家仆害怕被查出蛛丝马迹,夙夜忧惧,索性畏罪自杀,一了百了。

      沈景昭接到消息过去察看时,那家仆已经身亡,死因也是中毒,死状和主人家一模一样,也都是七窍流血,唇舌乌黑,剖验后也发现确实是同一种毒【和谐】药。

      再三确认过那名家仆的确是自己服的毒、没有被强迫的痕迹,所留书信也是亲笔以后,这桩案子似乎就这么了结了,但最大的疑点还留存着,那就是那名家仆是从何处获得的毒【和谐】药。

      根据宫中御医的说法,那种毒【和谐】药极其难得,不光它的原料生长在南疆腹地罕无人迹之处,采摘十分困难,炼制方法也颇为复杂,没有别人的帮助,仅靠那名家仆自己是绝对没有办法用这种毒【和谐】药杀人的。

      沈景昭本想继续往下查,找出毒【和谐】药的来源和协助之人,鸣州刺史却主动要求结案,原因是真凶业已伏诛,为了安抚民心,还是早日结案为好。

      沈景昭只得作罢,之后又一个人去那名家仆的住处摸索了一番,没有找到一点毒【和谐】药的踪影,却在衣柜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女人的木头雕像,巴掌大小,眉目美艳而端庄,右手托着一轮明月,刻功不凡,栩栩如生。

      “我当时以为这是那个家仆自己为心上人刻的小像,毕竟这种事也很平常,就拿着它去问跟他熟识的人,那些人却都说从没见过这个长相的女子,那个家仆是那户人家的家生子,也没有别的老家、亲人。”沈景昭道:“现在看来,也许那并不是一桩单纯的谋杀案,恐怕白庙也在其中掺了一脚。”

      段北陆说过,白庙发源于南疆,而那种毒【和谐】药也来自南疆,更遑论还在那个家仆的住处找到了白庙里圣母娘娘的塑像,种种巧合,实在令人不得不心生怀疑。

      “可是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沈景昭思索道:“为财?但是那户人家的财物并无损失,事后因为没有旁系血亲,财物无主,也全都充公了……”

      祁容看着他蹙住的眉,缓缓道:“孟莲。”

      “孟莲?她又怎么……”沈景昭突然睁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说:“你是说……”

      他瞬间明白了祁容的意思。

      按照孟莲的说法,李柯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将孟莲的妹妹奸污致死、犯下罪过在先,因此受到圣母的天罚,死于非命。而圣母之所以会惩罚李柯,则是因为孟莲在白庙里许下的祷告,希望李柯能够得到报应。假设真有这么一位替天行道、嫉恶如仇的圣母存在,只听信徒祷告,遇有罪有恶之人辄杀之,那么鸣州的灭门案也许就可以得到解释了。

      下毒的那名家仆因为对主人怀恨在心,跑去城外白庙祷告,希望圣母能降下惩罚,替他出气,于是得到了圣母赐予的南疆毒【和谐】药,遂投毒杀人。

      “那尊在他房间里发现的圣母木雕就是他去过白庙的证明。”沈景昭道,手指摩挲过手中的木雕:“这尊木雕刻功细腻,材质中等,雕刻成本比较高,白庙应该不会将它随便给人,只有常去白庙或者被认定为忠诚信徒的人才能得到一尊。”

      比如一出手就捐奉了上百两银子的自己。

      但是所谓的圣母真的存在吗?只为替人“出气”便灭门十七人,她杀人的理由真的是如此正义?那些所谓的有罪之人又为何全都死状恐怖?李柯的死也真的只是因为孟莲的祷告,跟故意陷害祁容没有半点关系?

      “疑点太多了,现在还不能完全断定。”沈景昭道:“这个白庙实在是古怪异常,而且巧合太多,我怀疑这背后有人在操控一切,所谓的‘圣母’只是个杀人的幌子。”

      祁容点头表示赞同。

      “但如果是幌子的话,它想掩盖的又是什么?”沈景昭继续道:“而且皇上将这件事交给你来办也很奇怪,按理来说你最应该避嫌才是。”

      除非皇帝本就有心偏袒祁容,让他查案只是做做样子,目的是为了安抚皇贵妃萧氏和堵住朝臣们的嘴,但用意太明显,反而又显得十分高深莫测。

      联想到一月前他父亲沈恢说的,皇帝有意让祁容迎娶户部尚书谢闻之女谢瑶为皇子妃的消息,沈景昭不禁心中一动。

      莫非……这是皇帝的某种暗示?

      祁容淡淡道:“君心难测,多猜无益。”

      “也对。”沈景昭点头道:“还是早日查明真相,还你清白比较重要。”

      说罢打算翻身上马,策马下山,回城去见夏青阳和段北陆,却被祁容从身后握住了手腕。

      沈景昭当下僵住,一只脚已经踏上了马镫,另一只脚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咽了咽口水,脑子里一片空白,五感也仿佛失灵,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明,天大地大,只能感受到祁容手掌的温度和掌心练武而成的薄薄细茧。

      “你的脉很快。”祁容道,拇指在沈景昭的腕上缓缓搓揉着,温热的呼吸几乎就在他的耳侧:“沈景昭,你在紧张什么?”

      祁容很少叫沈景昭的全名,当然自从长大后也几乎不曾叫过表哥,此刻听到自己的名字从祁容嘴里说出来,想起那天晚上他和祁容做的事,旖旎又荒唐,沈景昭只觉脸上发烧,同时伴随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口干舌燥。

      “我没有紧张。”沈景昭不敢转过头,保持着上马的姿势,背对着他,若无其事地说:“只是觉得太热了,你赶紧放开我。”

      “热?昨晚沐浴的时候你不是还说冷?”祁容挑眉,素来冷淡的人唇角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融化了眼角眉梢的冰霜意味,任何少女见了此时的他,想必都会忍不住心旌神摇。

      他依旧抓着沈景昭的手腕不放,修长的手指还有沿着衣袖攀上小臂的趋势,既温柔又强硬。

      “别闹了。”沈景昭低声道,声音微微沙哑,听起来竟隐隐有股恳求的意味。

      他狠下心来用力甩开祁容的手,飞身上马,目光直视远处山凹处渐渐下沉的夕阳,假装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道:“马上就要天黑了,我们得在完全黑下来之前赶回城去跟夏青阳他们汇合,问一问他跟段北陆的进展。”

      祁容被他骤然挣脱,却也不恼,只盯着他的侧脸,淡淡说一句:“我不会跟谢瑶成亲的,也不会跟除你以外的任何人。”

      然后骑上他自己的马,看也不看沈景昭一眼,朝着下山的路策马而去,一路衣袂翻飞,白衣似雪。

      沈景昭赶忙驾马去追,傍晚微凉的山风吹拂过他的脸颊,却怎么也吹不散他心底的惆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白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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