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蛞蝓》胖杆菌

9、第九回

　　刚刚胃穿孔不久的建安医院检验科天才博士后罗远昊又因为应激性胃溃疡再次住进消化外科。等罗远昊终于可以出院，K市本就短暂的冬天已经过去。今年K市的春天不像往年，细雨霏霏，颇有江南”多少楼台烟雨中“的如画美景。临近清明，瓢泼一样的暴雨已经陆陆续续下了两周，将建安医院几颗开的正盛的樱花树摧残得只剩枯枝。
　　罗远昊在暴风雨做背景的天气中走出病房。主治医生古建军是一个奔五的中年人，性格却很活泼。外科医生似乎个个天生自带幽默感，手术的时候为了缓解紧张的情绪，黄段子可以一个接一个不带重复，把一群小护士逗得花枝乱颤。那些负责拉钩的实习生就比较悲惨，但凡忍不住笑场，手上的钩子一抖，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肯定是今天最丰盛的大餐。刚吃过早饭的点，正是医生大查房的时候，古建军脖子上套着听诊器，听件插在白大褂口袋里，胸口的口袋插了一排记号笔，有模有样的走在病房走廊上，身后跟着一群实习生进修生规培生住院医师，推着病例车，抱着病历本，小鸭子一样摇摇晃晃。
　　罗远昊看到这幅画面就想笑。他扯了扯嘴角，很僵硬，仿佛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古建军看见罗远昊，很热情地打了招呼。于是一群被迫一大早从被窝里爬起来的学生们眼睁睁地看着本该带自己查房的主任拽着一个长的很美貌的年轻人闪进了一旁的换药室里。有些在医院里待得久的人认出这就是建安医院一直以来的话题人物，据说一年可以发十篇高分SCI的天才罗远昊，然而最近大家关注的倒不是他在学术上有多么大的成就。肝胆外科的那件事情早就已经在建安医院传开了，据说他一直把别人的妈当成自己的妈来养，在那个女人死后还想自作主张给她办葬礼，最后被人家的亲生儿子给揍了。原来所谓的科研天才，竟然是一个有妄想症的精神病患者，这让那些头脑平凡却心比天高的人们得到了些许安慰。
　　换药室里，古建军掏出记号笔刷刷在一张处方单上写了一排数字。”这是我私人电话，有什么不舒服就找我。”他把处方单叠好塞进罗远昊手心里，为老不尊地做了个眨眼的动作，“你老板特别叮嘱过，要对你的病情格外上心些。你看，你老板对你多好。”
　　罗远昊捂着肚子皱眉头：“你别提我老板，一提他我就胃痛。”
　　“得得。”古建军做投降状，“不提就不提。”他指了指罗远昊手上的一袋病例和各种诊断报告，语气变得严肃，”你的胃被幽门螺杆菌感染过，又穿孔两次，再加上这次溃疡，已经很严重了。活检报告你看了没有？”
　　“不就是肠上皮化生嘛。”罗远昊面无表情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
　　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医生，古建军最见不得对自己身体漫不经心的病人，他一看罗远昊的态度就火大：“你也是医科高才生，就算学的不是病理，肠上皮化生就是癌前病变你会不知道？我可不想再给你当第三次主治，病一次比一次重，最后得癌死翘翘了，别人还不知道怎么笑话我的技术。”
　　罗远昊看着眼前吹胡子瞪眼的中年大叔，忍不住微笑：”让你多赚点钱不好嘛。”
　　“你懂个屁!”古建军翻了个白眼，“在不同的人身上赚钱是医生的本事，在同一个人身上一直赚钱就是无能! 我可是消化外科的翘楚，别把我跟那些慢条斯理只会开药的内科医生混在一起。”
　　在医疗系统里，内科医生和外科医生永远是冤家，他们一个手执处方单，一个抄着柳叶刀，互相PK，互相鄙视，谁也占不了谁便宜，可谁也瞧不起谁。
　　挨了一通训斥，罗远昊甩甩胳膊拎着一堆医嘱走出换药室。门口一群白大褂围在一起指着他，那些窃窃私语和古怪的眼神就像此刻窗外的暴风骤雨，匕首一般毫不留情插在罗远昊身上。
　　罗远昊想笑一笑，就像这么多年在学校，在建安医院检验科，只要笑一笑，就能证明自己真的不在乎别人的流言蜚语，多简单。他扯扯嘴角，眼里却蓦然丢下颗泪珠来。

　　从医院出来，罗远昊直接回了公寓。医院批了他几天假，以他现在的状况，实在不适合工作，罗远昊也不愿意再回到检验科去接受那些枪林弹雨般的眼神，他甚至有些惧怕回到医院。曾经的建安医院，尽管冰冷，但有王绍文，有他的妈妈，有整天骂他的尤护士长，而现在……医院就只余医院。
　　傍晚，刘盈下班回来，两只手提满了菜。罗远昊跟着刘盈进了厨房，刘盈系了围裙，挽起袖子，罗远昊把购物袋里的东西一件一件翻出来查看，每看一个价格标签就心惊肉跳地抚摸一下胸口。
　　刘盈打了两个蛋在碗里，拿起筷子，瞥了他一眼：“受不了就别看。到时候又胃穿孔了怎么办。”
　　“我怕我不是胃穿孔，是心肌梗死啊大哥。”罗远昊抓起一个盒子，”6个西红柿要48块钱，这是在抢劫吧？我怎么没看出来它和外面菜场里6块钱一斤的西红柿有什么差别？“
　　刘盈拿过西红柿用水冲洗:“拜托你长点脑子，蔬菜是拿来吃的，不是拿来看的。这种西红柿是美洲进口的，吃起来比水果还要可口。”
　　罗远昊拿手捂住脸:”咱们以后还是下馆子吧。你买菜花的钱都够我们天天吃大餐了。”
　　“在我眼里，外面那些菜都是猪食。”刘盈一脸神圣地把洗净的美洲西红柿放在菜板上切块。
　　“我知道我知道，”罗远昊嘿嘿一笑，促狭地看着面前这个身高一米八五，做事情却比女人还细致的熊男，“别人家的菜都是猪食，只有你们家谜小佳的老鸭粉丝汤才是上品，让你流连忘返，每周都要去喝一碗。”
　　所以说熊男就是熊男，皮糙肉厚抗吐槽，面对罗远昊的揶揄，刘盈面不改色心不跳，三两下把几个西红柿全去皮切碎了。
　　西红柿炒蛋看似简单，想要做好却不容易。出锅前，刘盈往锅里撒了点葱花，罗远昊乘机夹了块金黄的蛋花塞进嘴里，又塞了块西红柿，险些流下幸福的眼泪。”我操，果然是进口西红柿，这也太好吃了。”
　　刘盈把西红柿炒蛋盛入盘里，也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却皱起了眉头。
　　“怎么，不好吃？”罗远昊狐疑地看着刘盈的表情，又吃了一筷子，”很好吃啊。“
　　“没，”刘盈摇头，”只是想到谜小佳，最近几天他的粉丝摊没有开张，打他手机也总是关机。我有点担心。”
　　“对呀，我也好久没有见到他了，好像消失了一样。”罗远昊嘴里塞着筷子，含含糊糊道，”我们吃完饭去他的出租屋看一看吧。”
　　晚餐格外的丰盛，也格外的……清淡。罗远昊看着一桌清汤寡水，苦着脸又夹了一筷子西红柿。
　　刘盈默默地把西红柿全倒进了自己碗里，舀了一碗茯苓乌鸡汤放到罗远昊面前。
　　罗远昊忍无可忍地摔了筷子：“刘盈你够了，这些菜不是蒸的就是煮的，就只有西红柿炒蛋还有一点味道，你还让不让人活了啊啊啊！”
　　“挑食长不高。“
　　罗远昊炸毛：”这话你和谜小佳说去吧!！”
　　手机在刘盈的口袋里欢畅地震动起来。刘盈掏出手机，掀起眼皮：”是谜小佳。”
　　罗远昊靠了一声：“他其实应该姓曹，叫曹小佳吧？”
　　谜小佳的声音很微弱，显得小心翼翼:“刘盈哥，你在家吗？我现在能过去找你吗？”
　　谜小佳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出现在这间公寓的门口了，他看起来更瘦了，一幅骨架嵌在门框里，格外嶙峋吓人。
　　”你这几天都跑哪里去了？电话也打不通，也不出摊，你知不知道我们很担心你？”刘盈冷着一张脸。
　　一贯喜欢嬉皮笑脸，对刘盈的训斥从来不当一回事的谜小佳却打了个冷颤，后退了一步。
　　刘盈眯起眼睛。”刘盈你干嘛吓唬小孩子啊，谜小佳你快进来，晚饭吃了吗？”罗远昊笑眯眯地朝谜小佳伸出手。谜小佳像是愣住了，黑色的大眼睛湿漉漉地望着刘盈和罗远昊。就在罗远昊的手快要接近他的时候，他猛的向后退了两步。
　　刘盈脸色骤变：”小心！”谜小佳后退得太猛，此时一只脚已经悬在了楼梯口。刘盈伸出手想要抓住谜小佳，谜小佳和他的距离并不远，他本来可以抓住，可是谜小佳却又惊恐地避开了刘盈伸出来的手。
　　这像是耗尽力气的一个闪避让谜小佳彻底失去平衡。他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脑袋撞在很坚硬的东西上发出砰砰两声闷响，这种声响让他想起夏日里挑西瓜时，手指在西瓜上发出的叩响。他觉得头很疼，像是被人用刀剖开了一样，鲜红的血液从剖开的口子里流淌出来，在台阶上汇成一个小小的瀑布。
　　谜小佳从地上爬起来，胸口的一个信封袋丢在地上，从里面露出几张粉红色的钞票。他捂着脑袋像受到惊吓的藏羚羊三两下从楼道里消失了，甚至没有看刘盈和罗远昊一眼。
　　K市的夜晚被光污染的很严重，本该青黑的天空一片血红，星星早已经看不见，只余月亮像一颗用旧了的肾凹凸不平，有气无力地吊着。
　　谜小佳从阴影里直起身子，注视着刘盈和罗远昊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他叹了口气，抬起头。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到这里来了。眼前的这栋楼里，曾经有一盏灯是为他点亮的。可是以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他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了。鲜血从头上一滴一滴掉落。他镇定地掏出一包餐巾纸，一张接着一张按在头上，等到血将整张纸染红，再塞进手里的塑料袋中。
　　他不知道该把垃圾往哪扔，自己也一样，是个连垃圾桶都没有资格去的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