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蛞蝓》胖杆菌

12、第十二回

　　刘盈对岳岚这个人没什么太大的好感。可能是他选择加入了肖明德的队伍，一开始就站错了队。医院里的权力斗争这么激烈，对于异己，刘盈的处理方法是六字真言：不挑衅，不接近。平心而论他还是很欣赏岳岚的，别的他不了解，光岳岚那颗可以与罗远昊媲美一二的头脑就足以羡煞很多人。
　　在回公寓的路上，罗远昊在电话里说了很多岳岚的好话。刘盈才知道他不在的这些天岳岚一直陪着罗远昊。可能罗远昊自己都没感觉到，他的语气里透着对岳岚的信赖。他和王绍文在一起这么多年，说起自己的老板时，仰慕有之，爱恋有之，却从来没有这种信任。
　　罗远昊和岳岚早就在小区门口等着了。刘盈和刘思琦下了车，刘盈朝岳岚点头示意，刘思琦对着罗远昊挤了挤眼睛，又笑颜如花地和岳岚打招呼：“嗨帅哥!我是刘思琦。”
　　岳岚很温和地看着刘思琦:”岳岚。”罗远昊不止一次在他耳边提起刘思琦的美貌和爽朗的性格。百闻不如一见，眼前的女孩确实让人很有好感。
　　四个年轻人会师在小区门口的路灯下，超高的集体颜值和个人颜值让经过的路人频频侧目。门口值班室的保安将眼睛从手机屏幕上挪开，仔细地研究了一番，也没搞懂这三男一女究竟是个什么关系，四角恋？
　　在别人纷纷揣摩的时候，刘思琦给自己的四人组合起了个响亮的名字——拯救谜小佳之四人小分队。
　　直到上车刘思琦还在思考队名。
　　“你们觉得这个名字是不是太长了好像没什么士气。”
　　……
　　“不然叫逃亡四人组怎么样？”
　　……
　　“出柜四人组呢？”
　　……
　　刘思琦乖觉地闭上了嘴，脚下油门一踩，路虎的神威算是彻底发挥了出来。车上的气氛实在是太沉闷，刘思琦本想说些笑话调剂一下，现在她明白了，只有尽快找到谜小佳，才能彻底缓解大家的紧张情绪。
　　“岳岚，你再详细说说，你是怎么找到谜小佳的”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刘盈觉得自己脑子里的弦紧绷得快要断掉，他需要不停地听到关于谜小佳的消息，好像这样他就能够确认谜小佳安好。
　　岳岚的身后有一个庞大的家族，因此他的人脉也很广。他将寻找谜小佳的过程当成一个简单的故事来说，这样极大地弱化了他寻人过程中的复杂和繁琐，如果可以，他并不想别人将他和他的家族过多地联系在一起，这也使他父母的希望。
　　大部分怀疑自己得了艾滋病的人都羞于到医院去查血做进一步的确诊，他们害怕将一张查艾滋的申请单递给医生时，看到医生眼里的一丝歧视，以及他们如临大敌的恐慌戒备。这种时候他们能想到的最好方法就是去献血，血液中心的医生会仔细检查每袋血中的传染病，如果遇上艾滋，他们会第一时间通知当地的传染病院，然后和传染病院的艾滋管理人员各发一条短信通知病人前来就诊。
　　“我打了电话去本市的血液中心和传染病院。一般病人为了能够接到电话确认病情，都会留贴身电话，姓名就不一定了。好在谜小佳没有填假名，这个姓又十分稀有。传染病院分管艾滋病区的护士长很热心，听说我是他的家属，交代我一定要带他过来治疗。”岳岚慢条斯理地叙述，“谜小佳的电话后来一直打不通，我拜托朋友定位了他手机号最后拨打的位置，又结合病区里一个认识谜小佳的患者提供的信息，最后锁定了西昌区5576号。”
　　西昌区。刘盈和罗远昊同时打了个冷战。”西昌区，那不是本市最大的贫民窟吗？”刘思琦一边开车一边插话，车开出市中心，路虎就像一匹彪悍的骏马肆无忌惮地奔驰在公路上。”听说二十年前那里发生过特大火灾，把旧楼都烧没了，政府拨款重建，说是要消灭贫民区。结果钱都给贪污了，房子刚盖好就往下掉水泥，没过多久就有几栋楼塌了，也没钱拆掉重建，就这么搁置在那里，又成了流浪汉的聚集地。”她潇洒地将方向盘转了个圈，注意到刘盈面色铁青，无声地警告她闭嘴，刚想反驳，转头看见后视镜里罗远昊惨白的脸。
　　随着路虎离市区越来越远，周围的景致从高楼大厦逐渐变为低矮楼房。他们开过一个摇摇欲坠的桥，在几片被分割的四分五裂的农田边上绕过去，最后停在了一栋已经严重倾斜的危楼面前。
　　“我们到了。”岳岚伸手拉罗远昊，却发现罗远昊的手冰凉冰凉，全是汗水。罗远昊的脸色十分不好，他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双眼直勾勾望着眼前的楼房，瞳孔的焦距却是散开的，仿佛透过眼前这栋楼看见了鬼。”我，我还是不去了……”罗远昊蠕动嘴唇，好半天挤出一句话。
　　“你在怕什么！”刘盈从副驾驶座跳下来，咬着牙把罗远昊从后座上强拉下来，罗远昊挣扎不过，又没做好下车的准备，脸朝下摔在了地上。
　　刘思琦尖叫一声，和岳岚一起冲上去把罗远昊扶起来，罗远昊糊了一脸泥，刺眼的血从鼻孔里流出来。刘盈冷哼一声，趁两人不注意，又狠狠将罗远昊推倒在地上。
　　“刘盈你疯了吗？”岳岚拽着刘盈的衣领。无论身高还是身材，这两个人都差不多，再加上都是十分大方柔和的五官，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对亲兄弟。
　　刘盈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暴怒过。从认识罗远昊以来，他一直充当着大哥的角色，照顾他，帮助他，希望他过的好。可如今他发现自己错了，他的所作所为像一个溺爱孩子的母亲，罗远昊至今无法成熟都是他的错。”都二十年过去了，你还要逃避到什么时候？你还要自我折磨多少年才罢休？”
　　罗远昊坐在地上，眼泪把脸上的泥冲出两条沟壑。”是我害死了我妈，是我没钱给她治病，是我害她死在医院。是我，是我把酒精灯放在瓦斯炉边就去买菜了，是我害了这么多人。
　　刘思琦惊愕地捂住了嘴。二十年前那场特大火灾是每个K市人心中的阴影。她那时候年纪还小，但仍旧清晰记得那是一个不用上学的周末，她睡了个大好的懒觉，起床后趴在沙发上看动画片。然后她看见窗外的一片天空红了起来，比晚霞还要美丽绚烂。在红色的天空中，大量乌黑的气团在升腾着咆哮着，很快，红霞褪去了，天空变成了漆黑一片。
　　刘盈在罗远昊面前蹲下身子，缓缓开口：“但这不是你的错对不对？你只是太累了，你只是不小心，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罗远昊垂着头抽噎不止：“是我的错，都是我害死了这么多人，薛阿姨，王阿姨，李大叔，还有周奶奶。这么多人，这么多人……我犯了大罪，我睡不着，我变成了同性恋，这都是我的报应。”
　　刘盈本来想给罗远昊擦擦脸，听到这句话，他全身都冷了下来。报应，这真是一个好词啊。同父母出柜时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眼前。“叫你出去乱搞，叫你出去找小三，你儿子成了变态，这就是你的报应！”一向端庄自持的母亲当着他的面指着父亲的脸，撕心裂肺地咒骂。而他的父亲，那个受人敬仰，被人称为“老师”的著名古董鉴赏家，只冷冷地回了一句：“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你觉得，”刘盈抓着罗远昊的肩膀，冷冷地看着他，“成为同性恋是你的报应，因为你的粗心害死了很多人，那么把你和你母亲抛弃的那个男人应该遭到什么报应？把你们遗弃的这个社会应该遭到什么报应谜小佳何其无辜，他的父母又应该遭到什么报应？我们这群人，”他指了指刘思琦和岳岚，又指着在这片废墟中求生存的流浪汉们，”我们和他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遭到这些报应？”
　　他把罗远昊拉起来，替他擦干净脸上的污垢：“我们活在这个世上，不是为了任何人活着，也不是为了背负罪孽苟延残喘。你是天才，你还要继续科研，要出国，要造福人类，要为我们这些别人眼中的变态正名。这些，你能做到吗？”
　　“来吧，”刘思琦抓住罗远昊的双手，笑眯眯地说，“为我们这些“遭报应”的人加油，为美好的明天加油!”
　　罗远昊还在抽噎。他很久没有哭的这么畅快了，有很长时间，他觉得自己是不配流眼泪的，他对不起这世上的一切生灵，假惺惺的眼泪只会更让人厌恶。他看看微笑着的刘思琦，又看看刘盈和岳岚，然后他看见在他们身后，那栋危楼后面的天际，夕阳残留的余晖将天空染成温暖的橙黄色，眼前的一切，无论美丑，似乎都在向他展现出温情脉脉的一面。
　　他们穿梭于西昌区污水横流的巷道里，刺鼻的气味弥散在空气中，身边不时有佝偻着身躯的老人和穿着破烂衣服，瘦的只剩下骨头的孩子好奇地冲他们看，刘思琦无法从老人的眼里看见自己的影子，那对眼珠太浑浊了，像煮熟了的鱼眼泛着白光。这些身形佝偻的居民望着眼前的四个人，他们俊秀挺拔，他们衣着整齐，他们仿佛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5576号坐落着一个报废的两层住人集装箱，一层已经锈迹斑斑，根本不能住人，生锈的铁皮楼梯踩上去咯吱咯吱响，仿佛随时都会坍塌。
　　门关着。其实关着和开着并没什么差别。刘盈伸手一推，那扇破门就呻吟着弹开了。里面脏乱窘迫的情景让四人瞬间红了眼角。刘盈一眼就看见他送给谜小佳的那本《教你快速学会五十种广式靓汤》。那本薄薄的小册子被小心翼翼地藏在枕头下，只露出一角，在整个杂乱无章的背景里非常渺小，但刘盈就是看见了，他仿佛也只看见这本书。
　　他向里跨了一步，想把那本书拿起来。
　　“别进去！”
　　“是谜小佳！”罗远昊狠狠拽了刘盈一下。
　　谜小佳和他的舍友，那个爱听摇滚的小青年躲在一面墙后，谜小佳变得更瘦了，就连那声喊也透着游丝般的气弱。刘盈四人的到来对于许久不见外人的西昌区民众来说无疑是个新闻。早在路虎停在路边的时候，谜小佳他们已经听到了这个消息。没有人告诉他究竟是谁来了，但他下意识地笃定来人就是刘盈。他的舍友笑话他自作多情，大富大贵之人怎么可能屈尊降贵来这里找他，但他还是不由分说拽着他的朋友一起躲了起来。
　　刘盈还是穿着白色衬衫，柔软干净的五官，罗远昊不知为什么肿着眼泡，但样貌依旧惊艳。身边那一男一女他没见过，但女的美丽，男的帅气，他们四个人站在一起就像是一幅画，除了身后那个破败的背景。
　　谜小佳抽了抽鼻子。他不想让刘盈和罗远昊替他担心，也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但是看见他们能来找他，他的心里不知为什么充满感激。他太想念了，想念刘盈，想念罗远昊，想念夜笑，想念景泰秀水的公寓，想念刘盈做的美味饭菜，想念“巨无霸”，想念东林夜市下的自己和伴随着雾气向上蒸腾的美好梦想。
　　那些美好的过去已经离他远去了。果然美好的巧克力工厂只是个梦，是他无论如何都留不住的幻梦。
　　他打定主意不再和刘盈他们有任何交集，也不准备让刘盈发现他，可是他看见他们上了楼梯，那扇该死的门根本拦不住任何人，刘盈一脚已经抬起，很快，他的身上就会沾满可怕的艾滋病毒，那些病毒会像吞噬自己一样吞噬他们。谜小佳无比恐慌，他像只可笑的癞蛤蟆从墙角的阴影里一下跳了出来，无力地挥舞着双手，大吼了一声：“不要进去!”
　　刘盈像触了电般剧烈颤抖了一下。他从房间里退出来，谜小佳就在那里，头发凌乱，身形佝偻，像是吃尽了苦。
　　刘思琦和岳岚率先反应过来，旋风一样冲下楼，但谜小佳的速度更快，他虽然身体虚弱，但抱着不能让刘盈找到的巨大信念，再加上对西昌区迷宫一般的复杂地形了如指掌，很快刘思琦和岳岚就被甩掉了。
　　“我去~跑的还真快。”刘思琦气喘吁吁地插着腰。岳岚沉吟着：”看来他是不想被我们找到。”
　　四个被甩掉的人围在一起面面相觑，然后一致把脸转向了还靠在墙角的小青年。
　　小青年摆弄着手里的MP3，瞥了一眼四人:“别看我啊，我可不会帮你们找谜小佳。”他收起MP3，翘起一边嘴角，”不过如果我吃到了大餐，也许一高兴就会向你们透露一点也说不定。”
　　刘思琦开着她的路虎风一般离开西昌区，片刻后带着两个印有KFC的特大号方便袋回到原地。
　　“你确定KFC是所谓的大餐？”刘思琦费劲地提着一堆垃圾食品，岳岚很快上前体贴地从她手里接过袋子。
　　小青年一看见KFC眼睛就亮晶晶的，听见刘思琦的话不屑地撇撇嘴:”姐姐，我已经连续吃了一个月泡面了，还都是一个味道的泡面，相比之下这当然是大餐了。”
　　四人转身上楼。“喂……”小青年欲言又止，憋了半天还是开了口，“你们确定要去我房间吃？也不怕被我们传染……”
　　“从理论上讲，艾滋病离开血液后存活时间很短暂，所以它的传播途径也很有限。”岳岚慢条斯理道，”和病人握手，拥抱，甚至同桌吃饭都没什么问题。”
　　“可是里面有针头……谜小佳就是被我传染的…….”小青年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他在刘盈震惊冰冷的眼神下窘迫地垂下头。
　　“你吸毒？”刘盈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语气十分生硬可怕，但他已经没有精力去控制自己的情绪了，”谜小佳为什么会和你混在一起？!”
　　小青年被这句夹带着鄙夷的质问激怒了。他倔强地直起脖子，眼睛里射出杀人的光芒:“这句话该我问你们吧？谜小佳为什么要跟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有钱人混在一起，明明他和我才是一类人。”
　　明明刚刚还水火不容的一群人最后还是坐在一起啃起了鸡腿。房间很小，而且很闷热，散发着一股令人不悦的腐臭味道，刘思琦捏着鼻子把窗户打开透气，四个人把床铺收拾了一下，围着一个开心全家桶吃了起来。
　　倒有些像在野炊。不过这环境确实不怎么样。
　　刘思琦把一根玉米塞到刘盈手里:“你从早上就一直没吃东西，多少吃一点吧。”
　　刘盈皱着眉头，用一种显微镜般的犀利眼神盯着手里的玉米，仿佛在估计自己今天得吃下去多少有害物质。最后他勉强把玉米放进嘴里。
　　罗远昊已经啃完一根鸡翅:“垃圾桶在哪里？”一边正在狼吞虎咽塞汉堡的小青年随手指了指角落。
　　罗远昊注意到那个黄色小桶外面满是血渍，里面扔满了粘着血的棉签和注射器。
　　“你…..什么时候开始吸毒的，为什么要吸毒啊”罗远昊忍不住开口。他看见小青年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眼，突然有些心疼起来，明明还是个吃汉堡吃不够的孩子，却瘦的只剩下一副骨架了。
　　小青年三两下解决了一个汉堡，打了个满足的饱嗝，又伸手拿起一串骨肉相连。”心里难受呗。我妈精神病砍死了爸，后来又跳河死了，我十岁就到K市来打工，年龄太小又没有身份证，谁都不要我，后来白天在一家工厂做黑工，晚上去偷车卖，好不容易攒了点钱，刚好有个老乡来K市做生意，骗我跟他合伙，我把钱都给了他，然后他就跑了。”小青年津津有味地啃着肉串，用一种叙述别人故事的平静语气从容地说着，”我就只能继续偷东西，后来认识了谜小佳。我们一起偷车去卖，偷钱包，偷手机，一起去工厂打黑工。我们的技术可好了，一天能偷到好多东西。可是有一天谜小佳那个傻逼突然说他不想偷东西了，后来他就经常夜不归宿，说认识了几个土豪朋友对他很好，又带了几万块钱说要开店。我们本来开了个夜市生意挺好，可他硬要开店。开店是要正规执照的，我们连身份证都没有，到哪里去搞执照啊？结果有天谜小佳说他的一个老乡有门路，他把钱都给他了。”小青年嗤笑一声，“这个傻逼，我当时听到老乡这个词心都凉了，他还一脸满足地做他的春梦，说什么很快就能在K市立稳脚跟了。傻逼！”
　　“那三万块钱是我和刘盈凑来给谜小佳的。”罗远昊看了刘盈一眼，发现他的脸都青了。
　　“执照的事为什么不和我说，我可以帮你们想办法。”刘盈咬着牙。
　　“那个傻逼说不想事事都靠你们，他说要等到店开业的时候请你们去剪彩。”小青年开始吃第四串骨肉相连，其实他的肚子已经很饱了，但是嘴还很饿。他如风卷残云般扫荡了面前的一整个全家桶，又灌了一杯冰冰凉凉的可乐，终于觉得满足了。他挪了挪身子，想把自己摆成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墙角。这个时候他感到脑子里的某根神经开始叫嚣着瘙痒起来。
　　他发现自己错了，有些贪婪是永远喂不饱的。“帮我拿…..帮我拿……”他伸出已经痉挛成鸡爪的手死死扣住了罗远昊，一翻身把刚才吃过的所有东西都吐在那只空了的全家桶里。
　　罗远昊慌了神：”你怎么了？你要什么？”
　　“他毒瘾犯了。”岳岚冷静地开口。
　　“去找谜小佳，他身上有药…..”小青年痛苦地仰起头，大把眼泪和着鼻涕蔓延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