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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建章 ...

  •   “你干嘛啊你!”模模糊糊,气急败坏的指责声从我头顶传来,令我不爽地翻了个白眼。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名叫狗蛋儿的小少年,正在我身后捂着碰疼的脑袋。
      我摸摸额头,不想跟小孩儿一般计较:“狗蛋儿是么?该去哪儿玩去哪儿玩,别打扰哥哥休息。”
      不料少年却气急败坏起来:“不许你叫我狗蛋!”
      “哈,哈,哈。”我干笑:“怎么不叫狗蛋儿了?难道你叫狗剩?这个还没狗蛋儿好听吧!”
      他瞪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小脸儿涨得通红,哼哼了半天才想出一句反击的话:“哼!你一个汉奸有什么资格说我?”
      少年不屑地冷哼,我却心情郁卒起来,连一个小孩儿也笃定了我是“汉奸”,还要当面这么骂我,任谁也不会开心。
      我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好好好,我不说你,走人总行吧?”
      大路朝天,各走一方。荒唐的年代,连纯真的孩子也失了纯真了,既然话不投机半句多,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我抱紧了香袖的骨灰盒,掉头就走。
      “哎……”身后的少年不轻不重地喊了声,听不出是愧疚还是鄙夷,像是还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却又不跟上来了,真是莫名其妙!

      “香袖,你一个人还好吗?”我托着下巴出神地看着桌对面,就像香袖还在人世的时候一样。然而对面只有一个朴实沉重的木盒子,和盒子前我为她准备的一幅空碗筷。
      每当这时候我都紧关着门窗,虽然我只是用这种方式怀念一下香袖,而且封建迷信在这里并不像黑五类那样人人喊打,我也怕再被扣一顶帽子,日子才刚刚好起来不久,要是再被人民群众呼啸而过的“泥石流”打倒一次,就不知何时才能翻身了。
      自从香袖走后,我几乎仅靠人们或当面或私下里 “汉奸”、“□□”等零零碎碎的骂声,每日毫不留情被指派的繁重农活,和为数不多的点头之交来维系我与这世间的联系了。
      茫茫天地间,我竟真是孤身一人了。
      我拿着筷子,碗里是两只小小的煮白薯,不知怎么的,今晚没什么胃口。我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碗里的东西,小声说:“香袖,你说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我苦笑起来:“如果真要被困在这里一辈子,还不如早些去找你,起码有人做个伴。”
      这时,突然传来“咚咚咚”的闷响,有人在敲我窗户!我先迅速收起空碗筷和骨灰盒,再跑到窗边试探地问了句:“谁啊?”
      没人应声,外面的人只是又轻轻叩了两下窗。我抹抹积灰积得看不出原样的玻璃窗,少年一双猫儿一般的大眼睛,冷不丁地出现在我面前,大晚上的吓了我一大跳。
      “狗蛋儿?你来干嘛?”我打开窗户,忍不住轻轻地拧了一把他漂亮嫩滑的脸儿。
      他斜了我一眼,看来还为“狗蛋儿”的称呼生着闷气,但又伸出双手,一串圆圆滚滚的小果子赫然出现在我眼前,少年抬着手眼巴巴地看着我:“喏,给你。”
      这是来道歉的吗?我不禁哑然失笑,嘿,这两年我挨了这么多辱骂、殴打和白眼,也没人给我道过歉,这小子不过是叫了声汉奸,就巴巴地过来讨我的原谅,真是可爱!我忍不住摸了把他的头顶,问道:“吃过饭了没?”
      他摇摇头,抬着手里捧着的红红紫紫的小果子,期盼我能接受他的示好。
      我心里一动,冲他笑起来:“来来,快进来,哥哥喂你!”
      他呆呆地仰着头望我,一点儿没有被调戏的自觉,我瞅着他不动,趁机忽地伸出手去穿过他腋下,轻轻松松就把他抱离了地面。狗蛋儿的脸一下子变得红通通的,拍开我的手叫道:“谁是你弟弟!”
      “你多大了?有十二了没有?”
      他瞪了我一声,大声回道:“我都十五啦!”
      这回话真响,震的我一愣,十五岁?这孩子才比窗栏高不了多少,看起来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我疑道:“你爹娘不喂饱你么,怎么也没长高?”
      他愣了一下,低下头去:“我……我没爹娘。”
      我尴尬地拍了拍他的肩:“对不起啊,哥哥不知道。”
      “没关系……反正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话说,你就是罗成文吗?”
      “是的。”我愣了愣。
      “你,你能不能教我写字?我可以把摘到的果子都给你!”
      “你想学写字?”我略感惊讶,自从去年下半年起,无论是县里还是市里都不再正儿八经地办学了,更别说这个偏僻的村镇,无论大人小孩,除了大字报上的几个常用字外,都是大字不识一箩筐。饭都吃不饱,没人想要读书写字。
      而我面前的少年,抬起头来坚定地凝视我的双眼:“是,我知道你是北京来的文化人,请你教我吧。”
      我忽然间明白,之前我隐约感觉到的,少年对我莫名的关注和沉沉的目光缘由何在,在这个疯狂的年代,少年那双明亮的眼坚定而目光灼灼,永久地刻进了我的眼底。

      那天以后,狗蛋就每晚偷偷来到我的破屋,在煤油灯下跟我学写字。
      狗蛋最先学会的是自己的名字,他没爹没娘,只模糊记得自己姓程,大名“程 jian zhang”,可惜别人早都忘了他的真名了,都唤他“狗蛋”。我打趣问他是不是叫那个“贱脏”,他狠狠地横了我一眼,不说话。
      于是我教他一笔一画地写下“建章”。
      我想起了香袖,多年前我在泥地上划下为她起的名字,今天又写下了我为建章起的名字。彼时杨柳依依,溪清水浅,此时灯火如豆,光影重重。
      狗蛋比香袖聪明得多,只用了一次就记下了自己的名字,像模像样的在昏暗的油灯下,一笔一画地描。
      那时我想,建章是上天在我最难捱的日子给我的一件意外礼物。我教他识字,逼他背诗词,给他讲牛顿三大定律……这给我哀凄苍白的日子带来一丝安慰,就像贫瘠沉沦的土地赫然冒出的无名草芽,安静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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