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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少年 ...

  •   我在农场里干农活,成天泡在冰冷浑浊的湖水里,湖底坚硬的苇杆扎的我满脚伤痕。香袖病的几乎不能动了,她每天只是窝在床上,默默地看着我忙东忙西。
      有一天晚上我猛然惊起,揽衣出去溜达,艰苦的生活消耗的不仅是体力,连心力也一并消耗尽了。我开始成夜成夜的失眠,入睡也尽是光怪陆离的噩梦,我悄悄地去瞧香袖,原以为她应已熟睡,不想却看到她也是倚在窗边,瘦骨嶙峋的脸庞在晦明莫测的月光下竟有些骇人,她脸颊上忽地闪过稍纵即似的星光,我顿时停住了脚步,香袖闭着眼睛,早已泪流满面。
      我回去之后,梦到自己坐在太湖里怎么拼命也抓不到渐渐远去的浮木。

      刚来没一个月,这个村镇里其他人与我们都不亲近,时常有人背后说上一两句闲话,大抵是猜测我是怎么被批斗、怎么从首都被发配到这鬼地方的,既然是他们眼里通敌卖国的货色,能友好地远远跟我说上几句话就足够让我感激了。
      却发现有个模样周正的小少年,自我来到这里就常常若有若无地关注我。
      小孩子没什么城府,很容易被看出心思。他总是揣着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目光沉沉地看着我,当我回看他时他又装作漠不关心,似乎是充满好奇心又别扭着不愿承认。这孩子,太可爱了。
      “狗蛋!你在哪儿呢?”有人遥遥喊了一声。
      悄悄跟在我身后不远处的少年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哎!来啦!”
      我这才知道小少年的别名儿,笑得差点没淹死在泥潭里,狗蛋儿?中国乡下认为取贱名儿的孩子好养活,什么二狗、狗剩、牛蛋的名儿我也没少见过,但“狗蛋儿”这诨名配上少年正二八经的表情真是够人笑一阵的了。
      但奇怪的是,村镇就这么点儿大,我却从未见过少年的父母一次,想要打听打听,无奈农场的人大都对我爱答不理,也没什么相熟的人,渐渐我就觉得索然无味了。这个名叫狗蛋儿的少年,就像一块小石子投进我平静的心湖,刚荡起一点儿波纹,就沉入水底消失不见了。
      生活很艰辛,我是个“阶级敌人”,劳动是不算工分的,而分给我们的粮食又杯水车薪,必须常常弄点野菜、田螺才能勉强支撑下去。然而当地的农民们尚且吃不饱,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只是香袖的病日甚一日,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队长!大队长!我求求你了,帮我请个大夫吧!”因了香袖的病,我不得不抓着田队长的衣服苦苦哀求。
      田队长是个壮实的汉子,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我听说他也曾上过几年学,对知识分子多少比较敬重。因此自我来到这里,他虽然没有特别照顾我,但也不曾为难过我。求助于他,也是我屈指可数的几条出路之一了。
      他看起来很不耐烦,使劲想把袖子从我手中拽走。我不敢放弃哪怕一丁点儿的希望,死死地拽着他,分寸不让。他大概是怕扯坏了这件半新的布衣,终于正脸儿对着我,露出一副若大仇深的表情:“不是我不想去请,是我也不知道得请什么样的神医才救得了她,你看看你媳妇儿那模样,啧啧,怕这个是秋天都捱不过去!”
      他沉重地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这样吧,我尽量,我尽量帮你找个好大夫。”便朝我挥了挥手,小跑着离开了。
      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沉郁的心情久久不能平息。我哪里不知道香袖早已病入膏肓?纵然我们的夫妻关系有名无实,可相识好几年,她已经成为我在这片土地上唯一的亲人了,我一定得帮她治病。
      香袖仿佛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她卧病在床,每天也要撑起身子看看我,那么仔细的上下打量,眼神里带着一点点牵挂,其他的却是解脱的欣慰,有时还掺杂着些不明的歉意,更是令我悲伤不已。

      队长还是帮我找了个老大夫,也不知是正经的医生还是乡野间的赤脚庸医。老大夫一只手把着脉,另一只手捻着山羊胡须,摇头晃脑,最后张开眼,朝我微微摇头,叹了口气。
      我的心霎时就凉了,赶紧拉住老大夫:“你救救她,再撑几天也行,多活一会儿就好呀!”
      “小兄弟,不是我说,你也知道她真的不行了,何苦吊着一口气?”
      “不!”我慌忙的摇头:“您给她开贴药,您给她开贴药行不行?我求您了!”
      大夫皱皱眉头,不耐烦地挥开我的手,拉长语调说了句:“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你成分这样差,肯定害到你媳妇儿啦!”
      老大夫最后叹了口气,摇着顶着寿斑的苍老的头颅离开了。我站在门框边上,呆呆地目送他离去,心情出乎意料地平静。
      “咳咳呃——咳——”屋内忽然传来了剧烈的咳嗽声,我连忙进屋,香袖正用手捶着胸口。她朝我招招手,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在临走前交代我,我略一迟疑,走了过去。
      “对不起。”她平静地说,我听见她长久不发音的声带干涩地振动,沙哑的刮得我耳膜生疼,她冰凉的手指缝绕着我的手臂,我感到细细绵绵的冷意浸入五脏六腑。
      香袖原来是能说话的!我呆若木鸡。
      她脸上焕发出一阵光彩,像极了不详的回光返照。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从她身上找到这种生机盎然的感觉了。她的黑眸耀耀生辉:“你看,我也瞒了你”她微笑“咱俩,咱俩谁都不欠谁啦。”
      我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垮下去,想要好好哭一场。香袖却轻轻摇着我的手:“再陪我看一次月亮吧。”
      我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水点了点头,把她抱到屋外。今晚的夜色很好,月亮却是是弦月,不那么盈满,却更显妩媚。月色的映衬下,淡淡云彩缓缓流过星河,宛如点缀着砖钻石的丝练。门前的湖水柔柔的拍击着提岸,发出沉静的水声,涌起片片银光。偶尔有“哗”地一声轻响,我猜那一定是条不甘寂寞的鱼。香袖轻轻依在我肩头,软软的发尾被风吹起,搔着我的脸颊,我听见自己久违的心跳声,砰砰,砰砰。
      就在那个月色缱绻的夜晚,香袖离开了这个世间。

      那天我坐在湖边,把脚泡进清凉的水里,膝上搁着香袖的骨灰盒。我一寸寸抚过粗糙木盒的表面,而湖底软嫩的水草也温柔地抚着我的脚心,一瞬间酥酥麻麻的触感沿着脊椎窜进后脑勺,有种奇异的放松感。于是我放松肌肉,让自己呈“大”字摊在地上,太阳明晃晃挂在天上,我闭着眼睛,只看到眼前一片鲜红,那是明亮的阳光穿透眼帘直抵瞪孔深处。
      然而没过多久,眼前忽而一暗,我疑惑了一会儿,但沉浸在午后小憩中的我懒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果断决定不去理它。可那片阴影却晃来晃去地惹人烦,我坐起来,只听“咣”的一声,额头不知撞上了什么东西,疼得我好几秒都没反应过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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