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鸩》MXS

1、上篇

　　忘川河中的日子总是难过的。来这忘川河肯为缘付出代价的人少之又少。又有多少人来到这忘川河中完成了夙愿？
　　洛影已经在这忘川河中待了很久。在这片靛蓝中唯一的乐趣，便是与偶尔来这儿的生灵交谈着，度过光阴。
　　那天，寻常的日子没什么不同。洛影坐在椅子上品着上次留下的一些棠梨茶，案几上的勾玉忽得亮了起来——看来，又有客到了。

　　鸩涒坐在椅上，捧着一杯香茗，不知该做些什么好，只静静地看着那抹墨色的身影专注地点茶。案上点着一柱香，淡淡的粉色，散出她最爱的梅香。
　　“来这忘川河中的人，无非是为了前世放不下的缘，你又是为了什么而来？为了它，愿等上千百轮回？”堂上女子的声音清清冷冷的传来，带着一丝寂寥。
　　“妾身也是个俗人，吾是来寻吾夫君的，当初说好了，若有可能，不喝孟婆汤，跳入忘川河，互相等待对方，愿能一续前缘，不知姑娘是否见过一个叫影逝清的紫衣男子？”鸩涒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中三分思恋，三分忧虑，三分期待。
　　“未曾见过。”洛影快速的决绝的答道，不留半点遐想。
　　是么。。。清他。。。没有来么。。。鸩涒的眸子被长长的睫毛遮住，看不真切。
　　“既是如此，你还要为你的夫君等上千百轮回么？”
　　一阵沉默，室里那柱香发出的味道，萦绕在鸩涒的鼻尖，是啊 ，那是她最爱的梅香啊。
　　“等！”鸩涒抬起头，坚定地看着洛影。
　　“好，”洛影随意地挥了挥手，“那你便去魍殿待着吧。”
　　“是。”鸩涒应着，又怯怯地问道“姑娘这香。。。吾着实喜欢的紧，可否赠一柱给吾？”
　　“好。”洛影将香筒捧起，递给鸩涒，“千百轮回，何尝寂寞，有柱香相陪也是好的。”说完又淡淡地看了一眼香。

　　清郎。。。你可曾记得我们的誓言？
　　回答她的只有袅袅梅香。

　　鸩涒本以为这柱香最多燃几个时辰也就灭了，不想几天以来这香依旧细细长长，几乎无半点香尘落下。只是。。。这梅香似乎浓郁了些。

　　要等上千百轮回啊。。。

　　三生石畔洛影静静地看着鸩涒今生的过往。
　　鸩涒的母亲在她出生后不久病终，父亲已在她笈笄那年辞世了，鸩涒不得不独自挑起整个家的重担。
　　鸩家世代从医，不过倒也稀奇，他们治病从不用药草，尽用的是奇特的蛇虫鼠蚁，疗效却是极好，一贴下去立竿见影。
　　这鸩家世世代代闻名的关键可不是那些捕来的虫类，而是鸩家独有的秘药，听说这秘药治百病，除百害，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但凡是那些极少数吃过鸩家秘药的人全都脱离了严重的病痛倒是不假。
　　那蛇虫鼠蚁虽不是重点，但也并非凡品，不是含有剧毒，便是及其稀有，因此，鸩涒每月都会带上些手下去捕“药材”。
　　自鸩涒接管鸩家以来，大大小小的事情全压在她的身上，可谁也没想到，这女孩儿竟把鸩家打理得极好，家中老一辈的人都对此称赞不已。
　　那些年，鸩涒从懵懵懂懂的小女孩儿长成了英姿飒爽的女子。对这位豪气千云，飞阁流丹的可人儿，求亲者更是络绎不绝。但如今鸩涒已是双九年华，却依然云英未嫁。
　　那年冬季，鸩涒照例带队去找冬眠的药蛇。
　　鸩涒到如今还记得，那天，她看见一身紫衣的他倒在雪地里，寒风凛冽，吹得梅花杂乱地飘在他的身旁，身上，更显得他脸色苍白。
　　鸩涒一挥手，将墨绿色的长袍脱下，轻轻的裹在他的身上，露出了穿在里面的罗织红裙。
　　雪地，紫衣，红裙，墨袍，飞花。
　　这便是他们的初遇。
　　不顾刺骨的寒风，也不顾稀罕的药蛇，鸩涒像是着了魔，带着他快马加鞭地赶回了鸩家。身后的一群手下也只好不明所以地跟上。
　　不知这男子身怀何疾，鸩家的秘药第一次毫无用武之地，反叫那男子吐出一口口的黑血。
　　鸩涒心急如焚，只好派小厮去网罗世间名药，自己在榻边一日又一日的守着。
　　后来，小厮带回来一株千年的雪灵芝。鸩涒检查了一番，尽数给男子服下。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男子终于醒了过来。
　　鸩涒摒退了侍者，坐到榻前，对男子微微一笑，“公子可还好？那日吾见公子倒在雪地里昏迷不醒，便冒昧带了公子来府上，还望公子见谅。”说着，起身福了一福。
　　“咳咳，无妨无妨。”男子欲起身相扶，奈何身体虚弱，倒回榻上。
　　“公子，小心些。”鸩涒一脸关切，俯身帮男子垫几个枕头，那隔空传来的温暖，使她脸上浮现了些许红晕，“敢问公子为何会孤身倒在雪地里？”
　　男子稍沉默了些许时间。“在下是去那儿寻些草药，怎知这身子如此孱弱，连半点风雪也禁不得，”他自嘲般地笑了笑，“对了，不知此乃何地？”
　　“此乃鸩府，小女单名一个涒字。”鸩涒痴痴地看着男子，痴迷到连自己的闺名都道了出来，脸上红晕更甚。
　　男子愣了愣，“涒么？真是个好名字。”听着那温润的嗓音念出自己的闺名，鸩涒两腮酡红，面弱桃李，微微侧过了头。榻上的男子看得不禁有些痴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在下并非有意冒犯姑娘，还请姑娘莫怪。”
　　“公子客气了。”鸩涒羞极。一时间，都静了下来，只余下鸩涒屋里香炉散出的袅袅梅香还在浮动，扯出丝丝白烟，似有似无。
　　最终还是鸩涒打破了沉默，“不知公子如何称呼？这些日子外面大雪纷飞，加上公子你身体不好，若公子无事不妨在府上住几日，可好？”
　　“在下影逝清。多谢姑娘款待。”

　　这一住便是一个月。有一日，影逝清在院中赏梅，听见院外某个角落里两个奴婢在说话。
　　“也不知小姐怎么了，把一个陌生的男子带回家不说，还让他住在自己的闺房里，这要是传出去，小姐的名声可怎么办呀！”
　　闺中女子的名声。
　　“就是，那天小姐还找人给那个男子找药，我们堂堂鸩家可是世代闻名的医药世家，居然用外面的药草才能治好病。你是没听见外面那些与我们作对的药材店都是怎么说的，都气死我了！这几天，都没人来咱们店配药了！”
　　世代药店的传承。
　　“这还不算完！小姐居然还允许那个男子上鸩湮阁！”
　　“什么！”那奴婢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响，四周环顾，见没有人，又安心下来，重新压低声音，“小姐真疯了不成？居然让外人进鸩湮阁！”
　　“我可是亲眼看见过的！怎么会有假！”
　　“鸩湮阁里都是世代传下来的药方，甚至连秘药的药方都在里面，只有历代家主才能进入。小姐让他进阁，也不怕我们鸩家的药方泄露出去么？”
　　至关重要的秘方。
　　“就是！也不知道小姐怎么想的，该不是被那个男子下了什么蛊，竟让这么个不知底细的男子进鸩湮阁，他根本不配！”那奴婢咬牙切齿。
　　“就是就是！”
　　他不配。
　　“呀，时间要到了，快走快走，要是被发现咱俩偷懒可就糟了！”
　　随后，就是细细碎碎的步伐声，接着，院子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院中影逝清站过的地方已无人影，地上，是一截被折断的梅花枝。

　　鸩涒允了影逝清如此多的事，其中的原因也就不言而喻。影逝清心里也是清楚的。
　　这些日子，鸩涒天天都来找他聊上几句，即便是无话可说，鸩涒也是静静的，坐在他旁边，赏赏梅花，喝喝清茶。影逝清也没有和鸩涒说起那天听见的话。这样过的日子，没有人喊停，也没有人去改变。
　　鸩涒大着胆子每日都去找影逝清，日子就这么微妙的过着。她发现影逝清很爱在梅院里面打打盹儿。好几天她去找他，都只见影逝清倚在躺椅上静静地睡着，梅花有时候会落在他的发上，衣上，甚至脸上。鸩涒都会悄悄的拂去，每次都生怕自己的心跳声大的把影逝清惊醒。

　　年关将至，鸩涒在了解影逝清是孤身一人的情况下，邀请他留下过年，影逝清应了。
　　过年总是热闹的，鸩涒从不束缚家奴，由着他们嘻嘻哈哈地闹。除夕那天晚上，照例是要守岁的，鸩涒也不强求奴才们个个都守着，都差遣他们回了屋。自己倒是拎了一坛酒，去了梅院。
　　鸩涒坐在地上，靠着梅树，也不顾身下新做的红裙被雪弄脏，十分豪爽的捧着酒坛，喝了好几口。加上之前在席上和众人喝的，鸩涒半醉半醒，她抬头看着天上的明月，嘟囔着，“你说，他喜不喜欢我？要是喜欢，他为什么不告诉我？要是不喜欢，他又为什么不拒绝我？唉，这种事情，不该是我这个姑娘家主动吧？”说着，又闷头喝了几大口，鸩涒脸上一片酡红，不只是酒意，还是别的。被风一吹，鸩涒头脑更不清醒，她咕嘟咕嘟又灌下半坛酒，轻轻打了个酒嗝，忽得站了起来，对着月亮大吼一声，“影逝清，我喜欢你！”
　　有人说，酒壮人胆，有人说，酒后吐真言。
　　酒后的鸩涒不再是那个矜持，害羞的小女儿家，起码，从她不怕守岁的奴才们听见她的大吼就足以证明。
　　鸩涒知道她没醉，也知道她在干什么，但她就想借着醉酒的名头，撒一回泼，做一回不是鸩家未出阁的家主的自己。
　　“好。”
　　鸩涒在吼完之后只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了这温润，熟悉的声音。
　　鸩涒想，这一次，一定是我错了，一定是我醉了，一定是我在做梦。她甚至都没有回过头的勇气，生怕这美梦太快结束，生怕自己太快的醒过来，然后发现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可是她还是回了头，并不是她自己回的头，而是那声音的主人转过了她的身子，捧起了她的脸，再一次用他那令鸩涒痴迷的声音说，“好。”
　　微烫脸颊上传来的冰凉触感让她知道，这一切，不是梦，是真的。
　　她的确错了，她错在她以为她错了。
　　与她而言，一个好字足矣。
　　她伸过了手，环住他的腰，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渐渐加快，她笑了。
　　她想，这一次，她总算是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