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还酹江月》锯木头

71、第71章

　　几天以后，照宁带着他的校刊小分队去难民区与路卡会合。
　　路卡从音乐学院去，要近些，于是紧了紧围巾，在街口等照宁。

　　看到照宁进入视野，路卡刚要笑着招手，却看到他旁边随行了一个很好看的姑娘。眼泪正冲刷着她精致的眼妆，照宁简直在低头哈腰一脸焦急地跟她解释着什么。那姑娘小皮鞋踩得蹬蹬响，显然想甩开他，大约是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吵闹流泪，可照宁人高马大，一步就抵她好几步，实在是甩不脱的。

　　路卡的心尖上还是猝不及防地被叮了一口。
　　哪怕在程沁心面前，他也从来没见过照宁这么低声下气的样子。

　　所以他对待女朋友，脾气可以好到这个程度吗？
　　那姑娘，是很漂亮，衣着也时髦大方，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女孩。

　　他们终究变成两条平行线。
　　当然这并没有什么不好，虽不相遇，却也不会再渐行渐远。总是这点距离，能安安心心地把他收在眼底。

　　照宁在街口看到了路卡，两难抉择似的左右看看，奔过来朝路卡解释：“抱歉出了点意外，可能要改期……你要不先回去？对不起啊浪费你时间！”
　　路卡勉强笑了下：“没事，好看小姑娘总归要哄的。”
　　照宁焦头烂额：“哎呀不是的……”转头看到那姑娘借机已经疾步走远，赶紧去追，“我回头跟你说，我先走了！哎呀妈呀真是要死！”

　　路卡站在原地目送他追去，直到那双身影都消失在了远方。

　　其实事情和路卡想象的完全不相干。
　　简而言之，就是某次照宁和另一个组的高年级组员碰巧都在校刊室里写稿，聊着就说起了梅秀菲，照宁总觉得她按家世该去圣约翰、按性格也不该报新闻系。那高年级组员便神秘兮兮地抖露起了传闻，说梅秀菲本来订过婚，长她几岁的未婚夫上了圣约翰之后却坚决退婚了；梅秀菲为了避免尴尬自然就上了复曦。据说她和刚毕业的那位辛河社长大师兄也有些交情，因此便投奔了新闻系。如此说来，许多不合理之处也就都有了解答，女孩子的婚事被人传得沸沸扬扬，当事人不知道受了多少难堪，照宁由此对梅秀菲多了许多同情和理解。
　　这事关起门讲已经略显不雅，照宁打定主意不再外传。谁知道隔墙有耳，他俩这段对话不知怎么被传了开去，反而给梅秀菲招来了更多的指指点点。

　　那天他一路追着解释，似乎只是让梅秀菲觉得更加难堪，几乎是慌不择路随便跳上一辆电车，之后更是连着一个礼拜都没有在学校里出现。

　　哪怕现在不是封建社会了，这姑娘家的婚事从来事关清誉，可以逼死人的。
　　照宁愁得要死，他一个大大咧咧的男生，还没碰上过这种九曲回肠的糟心事，没想到燕姝晚饭时听他提起，却道：“梅秀菲？我认识啊……我和她一起学过芭蕾的——”
　　天上给照宁掉下一根救命稻草，他总算有了门路可以去赔礼道歉。

　　于是路卡再次等在难民区的时候，就看到照宁和梅秀菲相携而来，仰明提着相机伏低做小地落在后面两步。
　　“这是路卡，我从小的邻居和好朋友……路卡，这是想诳我当他便宜小舅子的混蛋仰明……这是梅秀菲，也是我们组里的。”照宁给双方介绍。
　　路卡礼貌地朝几人笑笑，梅秀菲也羞怯地点头回了个笑。照宁看了看她，补充安慰道：“你不要紧张，我和路卡很熟的……你英语俄语又好，没问题的。”
　　梅秀菲似乎因为他的特意安慰而更加羞怯了。

　　先是那么低声下气，继而这么细致体贴。哪一样都不像惯常的照宁。
　　路卡绅士地转过身，带头往前走。

　　他想，大概就是这样了。
　　照宁彬彬有礼地向他引见一位漂亮的女士，再向漂亮的女士介绍这是他的邻居和好友。
　　他们友好地彼此微笑见礼。
　　在他转过身之后，背后的两个人也许会挽着手臂，低笑着细语几句。

　　每一次他都觉得“就是这样了”、“这也没什么”、“下次再看到就习惯了”。
　　可事实上每个下一次，都还是会再疼一下。隐隐绰绰，静水流深。

　　好在并没有隐痛多久，他们就走到了聚居区。
　　路卡来得频，已经为救济会组员和大部分犹太难民所熟知。

　　“亲爱的路卡！你来得正好！”十多米开外就有个妇人在用德语唤他，“你看这个该死的骗子！米下面竟然埋的是沙子！还当作一袋好米卖给我！天哪这群狡猾、奸诈的中国人！我可真不敢相信！我们已经快身无分文了，他们还在骗我们的钱！”
　　路卡神情一僵，不好意思回头看照宁的表情，快步上去安慰那位太太。
　　照宁一呆，也向那边慢慢走去。

　　那个卖假米的中国孩子看上去也不过就十几岁，精瘦精瘦，但一脸油滑无赖，被劈头盖脸地骂着，却还是笑嘻嘻的，显然已经混成了一根老油条。
　　照宁晓得没用，但还是忍不住斥责：“你坍台吗？坍中国人的台！”
　　那孩子抱着胳膊抖着腿，嬉皮耷脸：“要不是她自己贪便宜，会上当吗？我是按市价一半价钱卖给她的，世上哪有这种好事喽！”
　　照宁伸手翻翻那米袋：“可你给她的只有五分之一是米！”
　　那孩子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哦哟”得又长又悠扬：“那么是的喽？不然我怎么赚铜钿啊这位大少爷！侬讲侬好笑伐！”
　　照宁心里躁得很，更甚于儿时看到一堆乞儿对着外国人喊“no papa, no mama”时候的羞恼。这种孩子哪怕被巡捕抓进去也没用，过几天放出来，总还是要靠行骗过日子、继续丢中国人的脸面。

　　那位犹太妇人狐疑地看着照宁和这个小无赖，路卡连忙改用英文解释：“这是照宁，我的中国朋友。”
　　那妇人用英文跟照宁打了个招呼，却又用德语和路卡说悄悄话：“你这位朋友看上去还算有教养，中国人里这样的不多吧？”
　　她以为路卡特地换了英文来介绍朋友定是因为照宁不懂德语，路卡顿时一脸尴尬赧然，讷讷无语。照宁原想为那个小无赖道歉的，听她这么说，心里也起了疙瘩，索性装作听不懂，自顾自生闷气。
　　仰明和梅秀菲都不懂德语，在旁边不明所以，只觉得气氛诡谲。

　　不过仰明是个自来熟的，也不管对方懂不懂西班牙语，先热情洋溢地用西班牙语问候了她，并对他们的遭遇表示同情。那妇人表情明显松动了，被他阳光开朗的模样所感染，有了点笑模样。
　　照宁有些沮丧失落。这个难民区的样子，和他预期的采访场景有着很大的不同。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之前路卡推三阻四总不想带他来了。

　　仰明已经跟那妇人聊上了，而梅秀菲还是怯怯地站在原地。照宁于是转向路卡：“你认不认识什么脾气好些的难民？梅秀菲俄语很好，也会英语，你认不认得会俄语、脾气好的难民呢？”
　　路卡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微笑：“有啊，我带她去找米勒小姐吧，她俩也许很聊得来。”
　　照宁鼓励地看了梅秀菲一眼，特地陪她到米勒小姐的住处。那位小姐文文雅雅的，虽然避居在陋室，仍然打扮得清秀宜人，果然看上去和梅秀菲像是一类人。直到陪梅秀菲自我介绍了身份和来意、两人礼貌友好地交谈上了，照宁才慢慢退出去。梅秀菲有些紧张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手掌又已经下意识地压在了腿下。照宁给她竖了个大拇指，梅秀菲便努力笑了笑。

　　出了门，照宁有些感慨似的问路卡：“你看米勒小姐对这里评价就还好，说邻居不会拿她当邪恶的异类，就让她觉得松快了许多……可刚才那位太太却一直在骂这里的天气、这里没有抽水马桶、这里的人没有教养……所以哪怕是难民，差别也很大吧？”
　　路卡没有回答。
　　“喂！”
　　“啊？什么？”路卡一个激灵，“噢是的，你说得对。当然有差别，有的。”

　　“我刚才又想了想，也许是我对‘难民’的印象太刻板了。想到难民就想到那些来浦城逃难的中国人，衣衫褴褛低声下气的……其实这些犹太难民大概更像浦城难民往内地逃难时的样子吧？就算慌乱失措吧，还是自我感觉良好的，看到穷乡恶水大概还要嫌弃一下。”照宁若有所思，“难怪钟宗秀信里说那边当地人一开始很烦他们，哈哈哈。”
　　路卡笑了笑：“也许吧……你呢？还要找谁采访吗？”

　　“唔……救济会里的人你有认识的吗？”
　　“当然。”

　　救济会的人忙得焦头烂额，但对路卡介绍来的浦城大学生来访倒也以礼相待。介绍了目前犹太难民来浦的海路陆路途径、来自美国的救济资金、浦城房屋的昂贵难觅、难民就业生计困境等等……照宁一一记下。
　　他告辞出来，却见路卡一个人坐在门槛上，脸上笑眯眯的。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一个六七岁的中国小女孩正抱着一个一两岁的犹太小男孩在一起玩，女孩手里擎着一根麦芽糖在给小婴孩舔着吃。那女孩子衣着朴素却干净，梳着两个羊角辫，犹太小孩粉嫩圆润像个洋娃娃，咿咿呀呀地语不成句，显然是一双本地的小邻居。语言不通，却不影响他们亲昵地玩在一起。
　　“嗨呀，挺可爱的！该让仰明给拍下来！”照宁一拍路卡肩膀。
　　路卡笑笑：“我在想，如果我不是九岁就认识你，而是现在才来浦城，大概也不会和当地人玩在一起了。人长大了，就给自己分门别类了。只有小时候，单看喜不喜欢，哪里晓得什么犹太人德国人中国人。”

　　“那你那时候第一眼就喜欢我是吧！”照宁恬不知耻地凑上去，笑得无赖。
　　路卡转过头看他，温和的晚霞打出他的侧影，睫毛的影子投在鼻翼上，鼻梁的影子又投在脸颊上，笑意缱绻了阴影分割线：“是呀，第一眼就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