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还酹江月》锯木头

69、第69章

　　第二天早饭的时候，照宁坐在谈峻时对面，往嘴里划着泡饭。看谈太太走开，忽然低声问父亲：“那个姓秦的不会真的铆牢你了吧？”
　　谈峻时看了他一眼，撕了段油条，蘸蘸酱油：“不会的，我就是个阿狗阿猫，根本排不上号……再讲了，他昨天说得嘴硬，其实也是心虚，想找各式各样的机会‘剖白心声’，说得那么响，巴不得在大|三|元里的吃客都能听到，晓得是国家先负他，不是他负天下人，最好各自回家还替他传播传播、说说好话……呵，老蒋固然不是刘玄德，但他离曹孟德也更加差个十万八千里了……”

　　照宁稍稍安心地“哦”了一声，嘎嘣嘎嘣嚼了几粒花生米，又问：“那……他那时候真的被迫捐过二十万啊？”
　　“嗯，那倒是真的。”谈峻时蘸酱油的手顿了顿，“也不止他，好几个了。不买公债就封厂封店，扣的帽子就是资助军阀啊、私囤日货啊、暗通共|党啊什么的……什么理由都有的……再不堪一点的就直接让青帮指示小混混绑人了，纺织厂那个郑伯伯的大儿子就被绑过的……你那时候才八岁，你妈都不敢放你出门玩，我说我们家离逼捐的资格差得远了，你妈还是忧心忡忡的。”
　　八岁，那不就是路卡来浦城前一年么？
　　不过谈太太经常用各种理由嫌弃他出去瞎玩，他也记不得那时候气氛有什么特别紧张了。

　　“我怎么没觉得呀？”照宁挠挠头，“老觉得你和舅舅还是很爱国的……这次那么多老板不也都跟去西边了？”
　　“后来太平些了，政局经济也都好些了。”谈峻时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毕竟，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照宁沉默地点了点头。

　　就在他以为这段对话结束的时候，谈峻时忽又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照宁惊讶地抬头看他，这话一点不像父亲会说的，果然听谈峻时续道——
　　“这句话我是不信的。”
　　照宁噗的一笑，可随即想起了母亲曾经说过他们身边中死于非命的熟人，如果有很多人英年早逝，那么大概也有许多人恶而不死。思及此，他嘴角的笑意又敛了下去。

　　谈峻时并没有看他，却道：“可像秦晓庵这样的，我觉得还真是自有天收。”

　　照宁眼睛一亮：“真的啊？为什么？那个什么中统军统会刺杀他们？”
　　“不止。汉奸嘛，权力来得太容易，想要争抢的人太多。”谈峻时言简意赅。
　　照宁想了想，兴奋地往前一扑：“你是说汉奸会内斗？”
　　“嗯，还不止。”谈峻时微一颌首，“日本人能轻易用他们，也能轻易毁他们。既然要搞什么共荣圈，激起民愤太大的汉奸，呵，就可以杀一杀平民愤嘛……汉奸刮来的金银珠宝，自然也就归‘公’了。”
　　照宁瞪大了眼睛，半晌没说话，快憋死的时候才呼气道：“爸爸你好可怕！”
　　谈峻时淡然一笑，拍拍戆大儿子的肩：“小打小闹，人生经验而已……”

　　这之前之后，也有些未曾内迁的老板们上门来探望谈峻时。他们的厂子若在炮火中幸存下来、现下也已多半被日本人分批军管接收了，从第一批重工业，到第二批水泥筑材，到第三批玻璃轻工……从心存侥幸到终难幸免，眼看着日本人步步为营地把他们的产业蚕食了个干净。
　　“钞票还不是顶顶关键的，最吃不消的是那群流氓呐！流氓头子变特务头子了，啧，讲他们是流氓头子还抬举他们了，杜镛这种真的流氓头子，地位上来了，也是有点格局的。现在呢，这种青帮里头二流头目的司机都能混成个特务小头子了，还能有啥太平日子过！捞捞捞！他们无非就是捞钞票喽！报纸上天天是绑票撕票，绑票撕票，谁晓得哪天就撕到我头上来了。”
　　照宁闻言，想起谈峻时说过那些激起众怒的汉奸头子多半要被日本人黑吃黑，不禁又朝父亲看了一眼。

　　那些老板嘶嘶呼痛，既心痛钱又心痛命，也只能谋划着变卖家财去香港发展了。谈峻时一贯地替他们谋划着，哪怕事务所早已关闭，这些人已经不是他的客户了、甚至是他出事的时候避之唯恐不及的人。
　　照宁哪怕经过了秦晓庵的事，依然无法对这些人做出什么好脸色。他想起那些个惊恐挂断的电话，就恨不得抓起一把扫帚把他们打出门去。
　　谈峻时晓得他在想什么，送客之后轻描淡写地安慰他：“何必呢，同是天涯沦落人。”
　　照宁依旧忿忿。他离父亲的涵养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而已经失节了的汉奸们，倒是融合了谈峻时和照宁两个人的思路，深知自己的地位譬如蜉蝣，朝不保夕，于是简直以绑架谋财为主业，竭泽而渔。以查案为名，平白抓一大票富人勒索，简直是顺理成章。
　　浦城瞬间变得更加暗黑恐怖。华界租界、商人报人、刺杀绑架，日复一日。

　　这日下午，照宁听到电话铃响，一手还捏着报纸在看，晃晃悠悠过去接。
　　“喂”了一声，对面却无人说话，照宁一愣：“喂？找谁？这里是谈家。”
　　对面有了一点反应，却是气若游丝的喘息。
　　照宁一瞬间头皮发麻，视线落在报上“纺织大王幼子尸体现于废弃石料厂”，手上一抖差点摔了电话。一年前接到日本宪兵队电话那一瞬的所有恐惧又一次反上来，控制了他的四肢心血，无法自控。对面忽然发了声：“照宁……是我……”
　　照宁甩了甩耳朵，不确定地问：“是……仰明？”
　　“是啊……”对方痛苦地呻|吟了两声。

　　难不成现在盯着华侨绑票？听着也挺合理啊。
　　照宁紧张追问：“你你你……你在哪儿？你怎么了？”

　　对面又无声无息了一会儿，才道：“我……拉稀了……你能不能买包药……送到我家……”
　　“……”照宁瞬间放声咆哮，声震四野，“你有毛病啊！！！！！！”
　　对面似乎被吼聋了，良久才气息奄奄地回答：“……是啊……我猜是肠胃病吧……喂，喂……”

　　照宁一脸漠然地看着话筒在电话机下面荡啊荡，传来“救救我”的虚弱求助，完全没了脾气……

　　但是仰明孤身在外，大概最近的熟人也就是自己了。这么一想，觉得他也怪不容易的，抓起外套揣上钱包，也就出门了。
　　他边走边盘算着去仰明家一路上会经过的药店，在兜里揣着手踢踢踏踏地走，脑子里还在想着，秦晓庵这种级别的汉奸什么时候才能顺应民意一命归西。

　　推开药店的门，他漫不经心地问：”请问拉肚子的药——”猛地转了高叫，“筑宁哥哥？！”
　　谈筑宁穿着白大褂，站在柜台后面，手指还停在算盘上，猝不及防地看着照宁，表情尴尬困窘。

　　“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儿？！”照宁瞠目结舌。
　　谈筑宁低着头，几乎不知道怎么和照宁对视：“那个……我在这里打工……”

　　“为什么？！你帮朋友忙吗？”
　　“不是……”

　　“那是为什么？虽然你现在有两个小孩了，但是乐团的工资应该还够用吧？！”
　　谈筑宁的声音越发虚弱：“我……我辞职了……”

　　“什么？！？！”照宁十分钟里第二次咆哮得声震四野，把刚推门的顾客吓得夺路而逃。

　　“嘘——”谈筑宁连连讨饶，表情却变得很无奈，“本来不想惊动叔叔婶婶的……”
　　“到底怎么了？”

　　谈筑宁叹了口气，这样都能被撞破，那也是天意了。只能交底：“两个月前，日本一个海军大将到浦城视察他们倒霉的部队，点名要工部局乐团为他演出……”
　　“你就辞职了？！”

　　“我本来要请假的……孔蒂大发雷霆，说要么去，要么滚……”
　　“他怎么这样！！！”照宁气死了，“我还以为他对中国人挺好的！”

　　“其实我也理解他的……现在乐团一共有四个中国人了，我不想给日本人拉琴，他们也不想。我如果请假成功，他们也都会仿效……更何况给日本人演出这种事，以后只怕越来越多，每次乐团都缺四个人，上哪儿补去……”谈筑宁掩饰寥落似的拨了拨算盘珠子，听到那清脆的响声却又被刺痛一般猛然收回了手，“何况……何况孔蒂那么心高气傲的人，也一定不想向日本人俯首称臣的……工部局，大概也给他施压了吧……”
　　“所以两个月前你就辞职了？！我妈上个月不是还去你家看过新生宝宝！”

　　“我，我想尽量瞒着他们、还有我爹娘……我自己都是当爹的人了，怎么好再让他们担心受累。”谈筑宁勉强牵起嘴角笑了笑。
　　照宁沉默了一会儿。
　　可是你当年就是为了不当药店少掌柜才来的浦城啊……

　　他没有说出口，可是他想，这句话一定已经无数遍滚过谈筑宁自己的心头。
　　逼良为娼，落草为寇。
　　不知道怎么的脑海里竟泛上这两个词。

　　谈筑宁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反倒笑了：“很奇怪，其实辞职之后，我心里竟然有一些痛快。”
　　照宁疑惑地看向他。

　　“那么多跟我一般年纪、甚至尚未娶妻的年轻人都冲在了炮火前，或者像励怀章他们，不拿刀枪，也能执着笔谱振奋人心……我呢，什么都不能做。打从三八年开始，剧场观众席里日本人越来越多，我在台上拉着琴，视线却总是抠在他们那狗屎一样黄绿色的军装上，恶心难受得要死，我一点也不想拉琴给他们听……”
　　照宁心里一酸，隔着柜台握住堂哥的肩膀。
　　还是读书人的孱弱身板，却能挺得那么牢。

　　“那你……现在钱够用吗？”
　　“还行吧！我这里白天轮班，晚上再去电影院兼职拉琴配乐……加起来，虽然比乐团的少一点，但也够用……原本还是想去学校教书的，结果一打仗，学琴的人也少了……还是药店好，旱涝保收。”他笑了笑。

　　这个话题还是有些沉重，照宁想了想：“对了，励怀章他们现在不知道怎么样，只闻其歌，不见其人啊！”
　　励怀章显然不是唯一一个往西去的。当年报考时才头一回进城的甘宝善、曾因学费涨价要找政府抗议的裴之海、古谢夫作曲比赛里以《学童归迟》拿三等奖第一名的女生何叶子……男女长少、成家的单身的、留学的工作的，从天南地北，滴水入海一般，聚向尚未沦陷的内陆山川。

　　他们创作的歌曲时不时通过短波收音机传来，抒情时催人泪下，激昂时催人奋进。
　　照宁时时会想到励怀章临走前最后教训那个复曦学生说的“情动于中”。
　　那些歌仿佛能把他带到广袤疆域的另一端，陪着艰难但自由的同胞们呼吸那山城的空气。励怀章他们一定曾击筑而歌送走壮士出征，看过各界妇女自发缝织战袍鞋袜，听过天南地北难民一脸怀念地哼唱他们各自的民谣。

　　松花江上风光好，秦淮河畔闺怨长，九省通衢，鱼米正飘香；
　　羊城茉莉花开早，皇城根下柳成行，十里洋场，十里温柔坊……
　　半壁江山，都是回不去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