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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58章 ...

  •   照宁在外面好说歹说送走了同学,臊眉耷眼地回来继续挨训。
      如果是别的师兄老师,再看不上这剧本,至少表面上会敷衍过去的。只有励怀章,看不上的东西,定是不留情面的。

      “像话吗?!啊?小谈你自己说!”
      照宁抖了抖嘴角,活到现在只有励怀章是称呼他“小谈”的,低眉顺目地:“不像话。”

      他这么老实,励怀章倒无话可说了,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这些学生,尤其是大城市里长大的学生,总喜欢搞点小情小调,和我这种农村长大、打工攒钱来读书的不一样。校园里搞搞也无所谓,但是如果是抗日救亡,这算什么?想要塑造一个有血有肉的战士,就要深入去了解战士,而不是把学生自己的浪漫生活和思想,生搬硬套到一个战士身上,这是对战士的不尊重!也是对观众的不尊重!”
      “是的是的。”照宁唯唯诺诺点头称是。

      励怀章看了他一眼,口吻放缓:“六七月份,这边还没打起来的时候,我跟着一个救亡文艺队去北方公演过。那个文艺队排练的故事剧情很朴素,没有这些虚头八脑的东西,而且就站在路边演……可是路人看着看着都哭了,掏心掏肺地哭……一个多月里这场戏我至少看了一百遍,可每次看到这样的场景我还是很感动。因为真实,因为入情入理。”励怀章沉默了片刻,忽然拍了拍照宁的肩,“我的毕业作品已经过了,课程也都提前修完了,可能下礼拜就和几个老师同学一起出发了。认识四年,可能今天就算跟你别过了。珍重,共勉吧!”
      照宁本以为他们离开浦城最早也得六月,一惊:“这就要走了?!”
      励怀章点点头:“是啊,国难当头,难道我还好意思去浦城的乐团或是电影公司里歌舞升平?既然不会留下,那晚走不如早走。”

      走,自然是一路往西了。
      照宁知道这一路不会太平,无论水路陆路,都密布着轰炸、流寇、乃至灾荒、疫病。
      又一个从此音信杳然的。
      从去年开始,他的身边就充斥着离别。
      但愿只是生离,没有死别。

      台上的话剧也正排演到结局,手风琴声响起,竟是《毕业歌》。
      照宁怔怔地听着,恍如隔世。
      那句铿锵的“我们今天弦歌在一堂”让他猝不及防差点落泪。几个月前大家还因为郭留青指挥大家唱《毕业歌》而笑得东歪西倒,而今时过境迁,一众同学天南地北颠沛流离,竟真只剩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他闭了闭眼睛,握紧励怀章的肩膀:“一定珍重!”

      他百感交集地走出音乐学院,身后那块校匾都已悄然换过。原本教育部长亲提的“国立音乐学院”在国军撤离浦城的第一时间就已拆下,换上了陶先生匆匆写就的“私立音乐学院”。

      在沦陷区里,顶着国立的牌子,便如同在前清留了满头散发、是等人来割脑袋的。浦城大部分国立大学在两军胶着期间便已西迁。可是音乐学院的师资多为外籍,实是不便西迁,只能换块牌子,以期瞒天过海。
      为了这个,学生们又掀起一轮争执,激进一派认为校园设在法租界内,根本无需作这缩头乌龟;保守一派则主张识时务者为英雄。
      陶先生树的那块私立牌子,被学生们拆了装,装了拆,如今已是第四块了。

      照宁看着那块匾额,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第五块。
      他自然是想站在激进那一派的,可是父亲的事情,也在撕心裂肺里教会了他什么叫无可奈何。

      此时数墙之外的路卡,却仿佛相隔四季,温暖如春。
      范戴克时不时召唤路卡帮忙运作业似乎已成惯例,全班也都习以为常,毕竟是唯一一个外国学生,与外籍老师相熟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他们有很多共同话题,从音乐、德国人荷兰人的“世仇”、到浦城的生活……有时候他们也会一时兴起,由路卡带头去一个浦城本帮小菜馆尝鲜,或是范戴克带他去个别致独特的咖啡馆。
      和范戴克在一起很轻松。相差十来岁,仿佛既有长辈般的包容,又有随意玩笑的自在。有来自师长的指导,又不用怕被严苛要求所束缚。
      范戴克每次的作业都分基础必答题和可选答的难题,举例而言,如果基础题是在贝多芬某奏鸣曲里找出四六和弦,那么提高题就是用四六和弦给一段佚名旋律配和声。这俩的难度类似背诗和作诗,天壤之别。一开始的课程内容比较基础,路卡自然每次都兼做选答题,可到后来艰涩冷门的和声概念出现,他也两眼一抹黑、有时就偷懒不做选答题了。可范戴克对于路卡以及其他几个程度好的学生却抓得很紧,软硬兼施地赶小鸭子们上架。
      范戴克对他尤其随意,会装作很狐疑很震惊地样子说:“小路卡竟然也学会偷懒啦!聪明绝顶、还没来读书就拿到作曲比赛三等奖的小舒尔茨先生怎么可能配不出这个?!”
      头几回,路卡一被套上这顶高帽子就会立马脸红羞惭地捏着作业本回去补做,可到后来俩人越来越熟、路卡脸皮也有点厚了,便会有点耍赖似的说:“我才大一啊,再聪明也不是很懂嘛!”
      话出口,他自己都讶异于其中近乎撒娇耍赖的语调。
      范戴克就停顿两秒,然后开始哼唱世界名曲。
      路卡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音乐家在“我没话讲了”的时候,独具天赋的表达方式。
      根据“没话讲了”的上下文语境,有时候哼《命运交响曲》,有时候哼佩尔金特里的《晨景》……有一次甚至哼着哼着就从《晨景》的最高|潮部分毫无破绽地转去了《天鹅湖》主旋律的高|潮部分,路卡瞠目结舌之余差点没笑翻过去。

      这是与父母、老师、乃至照宁相处都不一样的模式。

      有时候路卡也会怀疑范戴克对自己的好,是否超过了师生关照之谊和同在异乡之情。
      只是,那又怎样呢,他有一腔心思郁郁不得表,如果有个地方可以让他肆意谈笑,总是好的。

      今天进了办公室,范戴克却又有些神秘兮兮,从自己的办公桌下头“当当当当”地搬出一盆花来:“美好的春天来了!”
      “天哪,你自己种了郁金香!”路卡看着那犹自含苞的花茎一声欢呼。

      “是的是的!再过一两周估计这花儿就能开了!怎么样?还不错吧?还好这边冬天春天的气候和荷兰差别还不十分大。”范戴克珍爱地用拇指擦掉沾在叶子上的土,又抬头笑盈盈地看着路卡,“郁金香很适合送给你。”

      郁金香的花语是什么来着?
      一下子想不起来。但花语嘛,多半有些肉麻。

      路卡猝不及防红了脸,看范戴克端着那花,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范戴克嘴角含笑,淡褐色的眼睫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就是喜欢看路卡单纯的样子。
      时间就那么卡在那里,从安静,到微妙。

      微妙会使人不安。
      路卡毕竟还嫩,尚不会把事情轻松地圆过去,何况他对范戴克一直有好奇。于是他咬了咬嘴唇,看着范戴克的眼睛,猛地鼓起勇气问:“你你……”
      你是同性恋吗?
      还是,你对我有好感吗?
      路卡结结巴巴着,却都问不出口。

      范戴克笑眯眯地看着他期期艾艾了半天,主动出声给他解围:“对,我是。”
      路卡心里松了口气,忽又觉得这说了好像没说。因为他什么都没问啊。

      路卡于是又张了嘴,像被吊上钩的鱼,嘴巴翕张,不发声,只鼓着鳃换气。
      时间又一次停顿了几秒。
      这次是范戴克,像一个指挥家一样恰到好处地拿捏了那个休止符的节奏时长,在暧昧而尚未尴尬的临界点上,用很轻很低的气声说:“我喜欢同性。”
      那气流从路卡耳边滑过,让他微微心悸,又微微心酸。
      这么细微的声音,离开两米的人大概都无法听到。

      路卡低了下头,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却听那声音重又响起,带了笑意地又给前一句话拖出一个尾巴:“……too?”
      他竟然轻而易举地把一句陈述句调成了疑问句,一个“也”字,把焦点反射回了路卡身上。
      路卡一愣,心头乱跳,猛地抬头,目光相触,又赶紧避开。
      半晌,想着范戴克这么坦诚相待,他总不好一言不发,于是呐呐无语:“我,我不知道……”
      心头乱跳,他完全不是范戴克的对手。

      虽然范戴克早就断言他和照宁感情好,但这毕竟和直切本质的问题是不同的。
      范戴克低笑了一下,把郁金香花盆塞到他手里:“别紧张,那并没有什么关系……瞧,或许我该再送你一盆含羞草,小路卡一紧张就缩成一团。”
      路卡不自觉地松了口气,抱着花盆,抬头对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脸颊还红着。
      范戴克大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带头出来锁了办公室,两人并肩往外走。

      路卡没有想到会在校门口遇上正对着校匾黯然发呆的照宁。

      路卡瞬间觉得此刻的尴尬是刚才的三倍还要多,怀里的花盆瞬间变作了一坨两百公斤重的带刺仙人掌一样抱不住。
      照宁乍从国难家恨的情绪里转过神来,有些诧异地看看路卡手里的花和他身边的范戴克,视线反复扫来扫去,有点反应不过来似的。
      路卡顿时紧张尴尬得简直想要转身逃走了。
      范戴克倒是淡然处之,或者说还饶有兴致,向照宁微笑颌首。

      照宁在路卡的慌张忐忑中走过来,一巴掌拍他肩膀上,赞叹道:“你们厉害啊!考试成绩好就发真的小红花啊!”
      范戴克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路卡也默默松了口气,笑了笑,随即快速瞥了照宁一眼,也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帮他遮掩。

      “那么……”范戴克一贯绅士地一点头,“我先走了,你们同路,正好一起回去。路卡明天见?”
      “噢好的……明天见!”路卡一百八十度转身挥手再见,又一百八十度转身回来面对照宁,只能在转到九十度的时候马不停蹄地换一口气,然后先发制人,“你怎么来啦?”
      照宁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昨天不是跟你说过要来找励大哥谈谈看剧本与音乐的合作么?”
      路卡低头,觉得自己难得先发制人都只能被制于人,自我唾弃。冷静了两秒,才问:“噢……那谈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又被毛栗子大哥骂了……”

      路卡哈哈一笑:“反正人人都被他骂过,不稀奇。”
      “咦?他骂过你什么?”如果乖巧如路卡都被骂过,照宁觉得自己心里也能平衡了。

      路卡赧然:“那个,你知道瓦格纳的吧……他,对犹太人很不好嘛,我当然就不喜欢他……有一次在琴房,一个同学问我瓦格纳的作品,我就随口把他嘲了个一钱不值……正好被励大哥听到啦!他肯定看穿我啦,然后就严肃地批评了我,说个人喜恶当然存在,也应该存在,但评判作品的时候要力图客观公正,尤其我是在指导比我知识基础薄弱的同学,就更要注意避免误导他们,云云。”
      照宁哈哈大笑:“还真是毛栗子大哥的风格啊!一板一眼,绝不徇私。不过瓦格纳怎么了?”
      路卡撇了撇嘴:“就是反犹嘛……比如说,门德尔松你也知道的嘛,他是犹太人,瓦格纳虽然自己不喜欢,但是观众要听,他只能指挥。但他就戴个白手套,指挥完了就把手套扔掉,好像他就不受犹太污染了。你说是不是有毛病!”
      “必须有毛病!只戆棺材!”照宁立马同仇敌忾,表示声援。
      路卡扑哧一笑,言归正传:“好啦,所以说励大哥骂人不稀罕啦!你别往心里去。”
      照宁叹了口气:“不稀奇是不稀奇啊,问题是我的专题策划又泡汤了嘛……”

      这么聊着,路卡刚才一百八的心跳不知不觉就降了下来,慢条斯理地说:“我觉得……你校际合作的思路是很好的啊,只不过想不出具体怎么合作罢了。”
      照宁撇了撇嘴:“对啊,想不出来那就是一场空,思路对有个屁用。”边走着,看路卡又拿花又捧书辛苦得很,自然而然地把书接了过来。
      路卡正凝神思考,也没注意,下意识就递过去了,梳理着思路、字斟句酌地说:“我觉得……如果你想不出……可以把这作为一个议题抛给大家呀?比如说,我就听我同学说他们想租离音乐学院近一点的房子,但是——”
      “对啊!!!路卡你说得对啊!我不用非想着搞专业上的合作,大家的学习生活都可以互帮互助的嘛!”照宁兴奋得眼睛发亮,牢牢地看着路卡,“你真是太聪明啦!”
      路卡被那对神采奕奕的眼睛望着,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意识过来,笑笑:“那是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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