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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 5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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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他坐住了,可过了一会儿路卡的吊瓶却要换了,他一边跟这个昏迷不醒的人打招呼,一边往外抽手,奈何路卡咬定青山不放松,哪怕照宁吓唬他“你再不松手,空气要流到你血管里去了”,他也死活不放,眼看着还有要在梦里哭起来的意思。最后还是邻床的姆妈代劳,去叫了护士。
病房门一打开,外面的惨叫和哭喊就席卷而来,撞进耳膜。
路卡猛地就惊醒了,一个哆嗦几乎扯掉了手上的针。
他的脸色由苍白转红,又由红转白,惊惧之外,还带着委屈、羞惭和恍惚。他看着天花板,似言似叹:“索多玛……”
照宁凑上前去,茫然问:“你叫谁?”
路卡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
照宁也没在意,只当是一句梦话,看看吊瓶里快要见底,又去叫护士,准备出院。一瓶消炎,一瓶葡萄糖,应该没大碍了。
他转身走开,路卡的视线却紧紧追随着他的背影,恋恋不舍。
路卡的小腿缝了针,不好着力,照宁背着他出去。原以为很容易叫到黄包车的,谁晓得此时天下大乱,不仅是下午租界那两颗乌龙炸弹的事,华界更糟,难民拖家带口蜂拥而至租界,一片混乱,照宁在医院门口等了五分钟也没拦一辆空车。
照宁还没闹清发生了什么,但反正也不远,索性背着路卡往静安里走。路卡安安静静地伏在他背上。
路卡看着照宁后脑勺上的发根,短短硬硬的,很想呼撸两把。
他把下巴搁在照宁肩窝上。
索多玛。
他们家不算多虔诚的教徒,可是今天的一切却多少像个神谕。
硫磺和火从天而降,将淫|乱放荡的同性恋罪恶之城燃成废墟平原。
他没有淫|乱,没有放荡。
他只是喜欢一个人。
可是大概还是不行。
他有些不舍地把脸微微贴着照宁的脖子。
以后他大概要离照宁远一点了。
哪怕和宗教无关,他也怕亲密久了,早晚会让照宁发现自己的异样。那时候多尴尬。
还不如远一些,至少还是朋友。
一点湿意在眼底洇开,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疼啊?”照宁听到了。
路卡胡乱摇了摇头。
“你现在倒不怕了啊?你做梦的时候那么紧张,现在真走在马路上,倒不怕炸弹掉下来了啊。”照宁把他往上颠了颠,托住,继续往前走。
路卡圈着他的脖子,低声说:“现在你背着我呢,炸弹掉下来有我挡着,你就没事了。”
照宁回头瞪了他一眼:“呸呸呸!那也可能是有人从前面扫射,我就啊啊啊地死了!”
路卡没说话,只是把圈着他脖子的双手又往前伸了伸,交叠在照宁的心脏前面遮住。
“哎哟你怎么回事!还当真了!你不要搞了好伐!”照宁气急败坏的,“你真的没脑震荡啊?医生到底有没有好好给你看啊!”
路卡忽然再也抑制不住,埋着头就无声地哭了。
有多少美与爱,就有更多的罪与罚。
照宁一顿,无法可施:“好了好了不说你了!哎哟真的是……小姑娘……”
路卡看着自己的眼泪掉在照宁的衬衫上,小小圆圆的一滩,被棉布吸收,再慢慢淡去。
一路都没有黄包车,这可真好。
照宁把他一路背到三十七号里、送上楼。
舒尔茨一家显然是被路卡这一身血污吓坏了,一会儿看伤口、一会儿问爆炸、一会儿谢照宁,茫然无措的,围在床头一片混乱。
照宁交代了医嘱,看自己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了,又听到谈太太在楼下唤他,想必自己家人也急坏了,便扬声对路卡说了句“我明天来看你”,便赶回自己家去了。
床头人头攒动,路卡用力睁大了眼睛,也看不清照宁的背影。
晚上,舒尔茨先生看着西文报纸上的标题连连摇头:《黑色星期六:国军飞机闹市投弹伤亡上千》。
报道说那飞机本是去浦江上方轰炸日军出云号军舰的,但空战受伤,导致机械失灵,两枚炸弹一枚落在先施百货门口,一枚落在在大世界门口。当场死亡人数即已过千,其中不乏外国人,具体名单还在统计中。
报道末尾称,这可能导致西方国家对中国政府失去信心,减少援助。
舒尔茨先生还在感叹着“我的上帝啊”,就被妻子喊过去。
朵拉趴在床头哭,说哥哥你不要死。
加布里尔在骂中国军队愚蠢拙劣。
路卡头痛欲裂。
舒尔茨太太一指这俩:“你把他们抱走!”
舒尔茨先生一手一个给抱走了。余音绕梁。
舒尔茨太太用油布小心翼翼地包裹住路卡的伤处,让他去浴室简单洗了把澡,出来又打了盆水,慢慢给他洗头。
“头发怎么了呀?”
路卡回忆了一下:“哦,照宁说有地方烧焦了,帮我剪了……”
舒尔茨太太看看这狗啃的效果叹了口气:“等你伤好了,再去理理。”
“嗯。”
舒尔茨太太看着他身上那些零零碎碎大大小小的伤,心里的后怕才慢慢翻上来。
路卡闭着眼睛,脸上不像疲惫也不像恐惧,一动不动,好像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
她好像已经很久没认真看过路卡,他的眼角眉梢渐渐显出少年往青年过渡的棱角,和这个年龄孩子特有的执拗和焦虑。
她忽然惊觉,她的孩子已经那么大了,再也不是那个眼里含着一包泪、哭着说“我要回柏林”的小卷毛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恐惧和忧虑再也不曾向父母倾诉。
作为陷在天才大哥和龙凤胎弟妹之间的一个安静孩子,也许父母的确亏欠了他。
舒尔茨太太张了张口,却最终什么都说不出口。
这一晚,路卡显然是难得安稳的。
在情思纠缠中入睡,从烈火噩梦中惊醒。循环往复。
前者让他流连,后者警诫他不可流连。
路卡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精疲力竭,索性翻身下床,一瘸一拐走到桌边坐下,拧开台灯。
取出长笛和一把极小的螺丝刀,刀口大概只有一毫米宽。
桌上铺上绒布,他开始拆长笛。
这是他从父亲那边学来的一个习惯,心绪不宁的时候便拆装长笛。这是一项极细致的活儿。聚精会神了,便可以平心静气。也许和练毛笔字有异曲同工之妙吧!
长笛上每一个按键、每一根轴都可以拆,一直拆到只剩光秃秃的笛身,露出最原始的笛孔。
他用擦银布揩拭每一个零件。最小的螺丝细得像粒米,小心翼翼地捏在指尖,显得很可爱。
照理都是严丝合缝的,可藏在里头的零件上,依然会有一些深色积尘,一擦拭,便在布上留下一道灰痕。不知道它是怎么经年累月、润如细无声地潜藏进去的。
路卡朝它苦笑了一下:“我懂你。”
等全部擦干净,把它们从大到小排列好,形态各异,熠熠生辉。
身后响起敲门声,却是舒尔茨太太。
她担心儿子的,半夜上来看看,果然屋里亮着灯。
路卡闻声回头,勉强笑笑:“妈妈,我没事。”
舒尔茨太太看看桌上便也明白他在努力自我调适,可是看看灯光下儿子十指都是擦伤,两个还绕了纱布,舒尔茨太太忽然情绪就有点失控,把儿子紧紧抱在怀里没有说话。她摩挲儿子的一头卷发,亲吻他的额头,声音有些哽咽:“我刚才梦见你受了重伤,我冲过去拉你,你却不理我,说‘你不是我妈妈,你只是路德维希的妈妈’。”说着眼泪就滑出了眼眶。
路卡一时呆愣住了。
也许这个念头的确曾在脑海里反复浮现,以至于他竟没有第一时间安慰母亲,待他反应过来张口欲言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舒尔茨太太久久地望着儿子,那眼神曲折微颤,很难描述,像是一种极致的疼痛疲惫,又像是自嘲释然,闭一闭眼,便沿着眼纹一路溢出来。
沉默了一会儿,她最终只是低头亲吻路卡的额头和发旋:“抱歉,孩子,生日快乐。”
路卡都快忘了今天是自己生日,愣了一下,才侧头也亲了妈妈一下。
他看着舒尔茨太太慢慢走出去的背影,心底忽然也涌上一阵彻骨的疲惫。
第二天,舒尔茨太太特意把早饭给路卡端到三楼,朵拉还很乖巧地抓了一只苹果跟着给哥哥送去。母子都没再提昨晚的事,默契地理着餐盘。
路卡抱着朵拉,舀着麦片吃了一口,对舒尔茨太太道:“妈,我想一会儿去乔基亚家玩,住几天。他爸妈送他去英国读书,下个月就走,所以他闹着要开狂欢派对,请我们都去聚会。”他其实只是想躲开照宁,怕妈妈误会,复又解释,“在自己房间老想到昨天的事,吓得一惊一乍的,去他家热热闹闹的,分散一下心思。”
舒尔茨太太仔细看了他一眼,心里叹了口气,终究道:“散散心倒是不错,可你的腿怎么办?”
“没事的,坐车去,在他家有仆人扶的。”
他给乔基亚打了个电话,对面果然嘈杂。乔基亚听到他要来,欢欣鼓舞,还特地派了家里司机来开车接他以示诚意,又哀嚎:“这好日子真是过一日少一日了,我父亲说等到了英国,只给我雇一个保姆的钱,没有汽车,每天要坐公交车上下学,天哪,这日子可怎么过!”
路卡能说什么呢,他从小天天坐公交车上学。
他收拾了个小箱子出门,舒尔茨太太送到门口,还是担忧:“每天给家里挂个电话,玩得开心点。”
路卡点头应了。
坐进车里,他望了眼二十七号里三楼的窗户,空空的,心中莫名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