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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 4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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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宁先带路卡去了广东会馆听曲子。广东的传统音乐一般比江浙的丝竹更活泼热闹一些。
许多曲子路卡其实耳熟,比如琵琶的《阳春白雪》在潮州音乐里叫《锦上添花》,旋律有些像,但演绎节奏诸多不同。从艺术改良和严谨有序角度来说,这些会馆的乐曲远及不上云琮乐会,但那种原汁原味松散随性,却别有意趣。事实上,经过这三年多的学习,于国乐一道,他只怕比照宁还内行看门道一些。照宁的艺术造诣还仅停留在隔十分钟就问一遍“那你有灵感了吗?”的水平……
路卡哭笑不得,雅意时时被打断,觉得照宁简直像德国的布谷钟,存在的意义就是隔一阵出来“布谷”一声。
第二天是大世界里的杂耍卖艺。
“那你有灵感了吗?有吗?”
“……”
第三天是天蟾戏院里的京剧。
“那你——”
“没有!”
“……哦。”布谷钟讪讪的,一脸你怎么还没有怀孕的焦急遗憾。
第四天。
“路卡!我今天去带你看个好的!”
“啊……能改天吗……”路卡感觉自己已经有点不堪重负。
“不不,今天这个不能改期,就今天,就今天!”照宁扯着路卡就往外走,一眼瞟到拐角处的加布里尔,又贱贱地加了一句,“哦!还是不带你去哦!”
加布里尔气得直跳脚,路卡一边被拖走,一边哀怨地想,唉,亲爱滴盖比,哥哥我也不是很想去啊……
拖到一半,照宁想起来,伸手摸摸路卡的衣兜:“哦哟,皮夹子不要带!”掏出来扔在客厅茶几上,又低头看看他的鞋,“还好,不是新鞋子。行了走吧!”
路卡悚然一惊,这是要去干吗?丐帮大会吗?
到了地方,已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十月朝!城隍出巡啦!”照宁拉着他,呐喊出谜底。声音淹没在人潮中。
路卡瞠目结舌,在这里呆了七年,他还没见过这种场面,满街的人挤在两边,留出中间的空道。烟火味、香油味、汗味、脂粉味融在一起扑鼻而来,把他逼退一步,喊回去:“这是干吗的呀?”
“城隍出巡啊!嗯,大约摸吧,就是县太爷管活着的,城隍老爷管死了的,分个工。所以呢,要是死了亲人啊,或者怕自己死了以后要吃苦头的,就每年三次来跟城隍老爷提前搞搞关系啦!拍拍马屁啦!先混个脸熟,死了总归有点好处咯!”
这话说得太无法无天,旁边的善男信女纷纷横眉怒目,可他旁边有个洋鬼子,又都不敢得罪,只能忿忿地多剜他几眼。
照宁干笑了两下。
路卡犹自未觉,问:“你以前怎么没带我来过啊?”
照宁凑过去说:“我七岁来过一次!鞋子被人踩没啦!我爸的皮夹子被人偷走啦!旁边有位太太一直在叫被人吃豆腐啦!所以后来我也没来过啦!”
路卡瞪大眼睛,这就是他说的“带你看个好的”?!他什么时候得罪他了?
照宁揽着他,大声安慰:“路卡小姑娘别怕,我会保护你的!要是有人吃你豆腐我会打他们的!”
路卡小姑娘翻了个白眼。
说话间,远处钟鼓号角猛然齐鸣,鞭炮以开天辟地之势炸响,红色的纸屑飞了漫天,惊艳了初冬迷蒙的天空。路卡“啊呀”一声捂住耳朵,脸上不自觉带着笑意,仿佛一不留心提前过上大年了。
照宁抱臂而立,笑嘻嘻戏谑看他,路卡看嘴形就知道他在说“小姑娘!”
路卡小姑娘很快就顾不上他了。
远远的城隍大轿一起,他俩身前身后的善男信女就唰啦啦开始往下跪。所有站着看热闹的人都被跌跌冲冲挤到后面,路卡惦着鞋子别被踩掉,就没顾上裤子,一片混乱里就被踩踢出好几个印子。
等他在后头拍了灰站稳,一抬头就傻眼了。身前黑压压跪了一地,虽然是屁股朝着他吧,也够壮观了。
近处远处加起来总得有成百上千颗脑袋在磕头,此起彼伏的。那些后脑勺,有有头发的、没头发的、瘌痢带疤的、簪金银首饰的,衣服也是绸缎的、烂出棉絮的、乃至露膀子的样样都有,真是众生平等、蔚为壮观。他们嘴里还念念有词,哭哭叫叫,让人耳边嗡嗡响成一片,却也不知所云。
既然势同县太爷,城隍出巡总得摆摆派头。锣鼓敲得震天响,“肃静回避”的虎头牌、猎猎作响的开道旗帜、威严的带刀护卫、手执杀威棒的皂隶,威仪真是一点都不比管活人的官老爷少。路卡的整个视野是满满当当的,往高处看是红黄旗帜和灰石城墙,往前看是队伍和人群,往下看是皂隶护卫们的黑靴,一排又一排。视线完全被局限在五米以内。
听觉的遭遇也一样,哐当锣声、“威武威武”、爆竹余响、“城隍老爷保佑”,覆盖了高中低音的所有音域,等这队伍过去,还加入了被吓坏了的孩子们的哭叫,耳朵里也是一丝缝隙都没留下。
再加上空气中复杂的气味,路卡的五感六觉全都被撑满了。
等后面的游|行队伍出现,小孩们哭得更惨了。
几排面相凶恶体形壮硕的刽子手袒胸露背,手执朴刀,押送着一群蹒跚而行的男女犯人。犯人们大冬天里单衣短打,手上锁拷,颈上套枷,背后还插着“斩”和具体罪状。神色或忧惧或呆滞。
路卡吓结巴了:“真、真、真的要砍头啊?”脚下一错,打算照宁一点头就赶紧走人。
照宁一揽他肩:“才不会呢!那些是自愿报名的,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这么走一遭可以赎罪的……刽子手是屠夫扮的,是不是特别有杀气?!”
路卡看看刽子手露出的一大丛一大丛黑乎乎的胸毛,感觉,的确很有杀气。
小孩儿们哭得停都停不下来。
再后头,大概是表示该死的人已经死了,因此接盘的是阴皂隶,装扮吊诡表情阴郁。十一月的天气,马路上的温度似乎直接又降了十度,阴风阵阵的。为表现这些是游走于阴阳两界的鬼差,这些阴皂隶全程保持着斗鸡眼,定睛不霎,耳后插着黄纸,手里拿了卷宗,好像他们虽然看不见路,却能看见凡人看不见的东西似的。
路卡非得盯着手指才能形成斗鸡眼,照宁努力保持了五秒钟就破功,因此都对这些人十分钦佩。
此时巍巍长队已经走了十几分钟,终于迎来了压阵的城隍老爷,八抬神轿高高在上,皂隶武士护驾,大声喝呼,震天动地。男男女女磕头如捣蒜,顶礼膜拜,跪求城隍显灵护佑、或是饶恕罪恶。
路卡伸长脖子去看那轿子里的城隍像,感觉就像福禄寿和关公像的合体,乌纱帽,红脸庞,长胡子,挺威严的样子。
到这里,大概威慑人心、惩恶扬善的作用已经达成,后头的队伍忽然就风格大变,百戏杂陈,踩高跷的,荡湖船的,八仙过海武松打虎,唐僧取经水漫金山……须臾间从威武阴沉的生死惩戒阴曹地府变成了喧闹盛会。
地上跪着的,也终于相互搀扶、揉着膝盖撑着腰站起来,脸上又都是笑嘻嘻的了。
路卡“噫”了一声,有点瞠目结舌。这宗教仪式既不像西班牙南部背负着巨大十字架走一天那么沉重严苛,又不像西欧圣诞巡礼那般欢腾热闹。这城隍出巡亦庄亦谐,跪拜完了、忏悔完了,就又可以开开心心看戏跳舞了。起承转合,严丝合缝,爱欲忧怖都是人世间的一部分。
他又格外驻足多听了会儿一班班清客串的笛箫笙管合奏,甚至还尾随队伍走了十几米。因为这风格比平日婚葬嫁娶高雅,比堂会演出自由,同一首曲子,每一遍都不一样,乐手之间显然是老搭档了,配合十分微妙默契。
照宁看路卡混在一群善男信女里,神情专注,亦步亦趋地尾随着队伍。不知情的还以为城隍老爷的魅力把洋鬼子都吸引进来了呢。
照宁紧了紧毛呢大衣,有点好笑地上去扯他:“走啦走啦!去吃好吃的啦!你不饿吗?我饿死啦!”
路卡才知道后面原来还有活动的,兴致立马上来了:“好呀好呀!”
这两年,他俩课业重了、饭局多了、还要带弟妹,所以除了偶尔去骑个驴,也有日子没能这么满城瞎晃悠白相了。
“桂花糖粥吃吗?”
“吃。”
“炸鱿鱼?”
“吃!”
“糟田螺?”
“好!”
两人手上就没空过,端着碗拿着串,甜的咸的,炸的卤的,一路走一路吃,肚子里哐当哐啷,开着大杂货铺。半大小子,吃穷老子,那胃都跟无底洞一样。
路卡自九岁到浦城,在小摊位上还从没吃坏过肚子,近乎奇迹,大概也真是地头上的城隍菩萨保佑了,想到这里,他又回头朝继续巡进的游|行队伍遥遥拜了两下。
等他们吃完这一溜儿,绕老城厢一圈的善男信女们也回来了,汗流浃背饥肠辘辘的,头顶冒的热气和小摊上的油烟气混在一起,烟雾缭绕的。小吃摊间一下子人满为患,嘻嘻哈哈,骂骂咧咧,喧闹非凡。路卡一个不防,差点晚节不保又被踩没了鞋子,照宁也差点被香烟烫了手背,两人赶紧捧着饱满的肚子往外窜。
溜到西廊总算清静了些,两人热得脱了外套挂在臂弯,照宁嘻嘻哈哈地摸摸路卡的胃突:“小娘子啊,这是几个月啦?”
路卡面无表情地戳了戳照宁的肚子:“你也不差啊,要指腹为婚吗?”
照宁哇嘎嘎嘎仰天长笑,笑得走廊里都有回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