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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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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半个多小时,里面那批学生出来了,不断回身对病房里头说着“再会、保重”,从励怀章、到申田甲、甚至到金满德,情绪似乎都挺好,并没有谁表现得沮丧或者愤恨。照宁很是讶异,挥别了师兄们,往病房里头去。
陶思鹤还比较虚弱,聊了半小时已经有些疲弱,正拿手调整着背后的枕头,好撑得更省力一点,扭头看到又进来一批更小的,不觉笑道:“真要觉得自己是政界要人了,接见起来一批一批的。”
照宁最不把自己当外人,过去就坐在病床边缘,装模作样给他剥桔子吃:“陶先生,你到底答应谁了?”
陶思鹤知道他问的意思,脸上有些索然,叹息:“还是不收琴了吧……高桥一真,哎,还是我留德时候的校友呢。”
“啊?”照宁很意外,“哎哟,高桥雄那个赤佬还能有个靠谱的叔叔?”不过他也理解为什么刚才那群学生都挺安心了,琴拒了,但和日本音乐家的关系仍能私下弥补,两不妨碍。
陶思鹤不由笑了:“你倒看得起我,跟我校友的,就一定靠谱了?不过高桥一真倒是还不错吧,唉……他上回来浦城的时候,学院还刚成立,他就说如果以后有条件了,送些乐器或是乐谱来,谁知道这一晃五六年,情势变化这么大……我的确是无心政事,但现在这剑拔弩张的,不关心也不行了……我现在只庆幸最初没为了省租金、把学院设在华界。法租界里,万一有什么冲突,终归有保障一点。”
新生们都是刚来浦城不久,脸上一凛:“校长,到这地步了?”
陶思鹤搓搓苍白的脸:“谁知道呢?也许我杞人忧天了吧,管一个学校那么多人,总忍不住往坏里考虑……你们别瞎想,读书就是读书,打仗不打仗的,想了也白想,你们千万别忧心忡忡误了学业。”
几个学生点头应诺,又聊了一会儿,看校长愈发疲倦,便都懂事地告辞了,陶思鹤朝路卡招了招手,他和照宁便又留了一会儿。
“路卡来,你爸爸在柏林那位朋友,后来找到工作了吗?”陶思鹤声音很轻,咽口唾沫也要肿痛得皱下眉,却还是很关切,“你看我这一病,都给耽误了。”
“找不到呢!”路卡提到这个问题,顿时也愁容满面,“全世界都不景气,对移民卡得很严,大多只要年轻的单身人士,而且都是糕点工啊、毛皮制衣工啊、屠夫什么的……我爸爸的朋友是个银行职员,没什么具体技能,很难找的……”
德国的反犹宣传一度平息了一些,可今年忽然又出台了许多法规,最恐怖的是德国政府第一次给犹太人下了定义:祖父母里三个是犹太人,孙辈就是完全犹太人,两个的是第一混血人种,一个的是第二混血人种。过去排犹行动还有些含混不明,不知道到底哪些人算犹太人,现在好了,有章可循了,而犹太人也就更感忐忑不祥了。
路卡的好朋友尤里安,他爸爸依然固执强硬地不肯离开德国,而即使他愿意,其实也很难找到出路。他因伤退伍前是个店员,比银行职员更难移民。路卡非常非常担心尤里安一家,不说政治处境,经济方面他们也已每况愈下,入不敷出,尤里安信里说,他看到妈妈已经在偷偷变卖家里的银器以缴纳孩子们的学费了。
陶思鹤叹了口气:“路卡,我这边金融界朋友不多,很难找职员的工作……你回去问问你爸爸,他们家其他人有没有音乐方面的技能呢?他太太,孩子?”
因为舒尔茨先生在音乐学院建校之初,帮过陶思鹤牵线搭桥、寻觅师资,陶思鹤也一直记得这份情,很愿意投桃报李。
路卡点点头,记下了。
陶思鹤又转向照宁:“哎,你堂哥是添了个儿子还是女儿?”
照宁很受不了似的斜着脑袋,把手里的桔子塞进陶先生嘴里:“你以为你诸葛孔明啊?!什么都要操心?都病成这样了……我一口气给你答了!我堂嫂生了个儿子,六斤二两;你那群鸽子,我俩给你照看着呢,最近胖黑新下了个蛋,不知道蛋它爹是谁;你的屋子和钢琴,帮佣隔天给你打扫着;你上个月工资,学校出纳按惯例把一半寄回你广东老家去了……没了吧?还有啥?”
陶思鹤笑得直咳嗽:“没了没了,不敢有。”
如此这般才把陶先生劝安了心,两人扶着他躺平,掖好被子,挥手告辞。走到病房门口回头看时,陶先生已经精力不济地耷拉下了眼皮。
两人一出医院,照宁便很崩溃似的直摇头:“哦哟当校长太辛苦了!太辛苦了!经费么越来越少,事情么越来越多,学生还要搞七捻三意见老多,这都不算,还要担心打仗!!!薪水翻个倍,我也不要干!”
路卡斜睨他一眼:“说得好像有人请你干一样的。”
照宁也看他一眼,啧了一声:“路卡,我觉得你对我说话特别残忍,你看你对着陶先生、对着大学生们,怎么就那么乖巧,那么温和呢?!”
路卡不以为意地抻抻袖子:“对啊,我觉得你在别人面前也挺有风度挺有水准,怎么在我面前就老那么蠢呢?!”
照宁立马就依言犯蠢,笑得花痴招展:“因为我们俩是赤屁股开裆裤的交情呀!”
路卡望了望天,觉得他俩的交情并未能追溯到那么远古洪荒,但这么听着,觉得挺焐心,也便弯着嘴角不说话了。
两人这么一路溜溜达达地回到了家,进屋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照宁三两步跨进厨房,打开砂锅盖子一看,里面焖了个浓油赤酱的大蹄膀,糯而不腻,油光闪闪。旁边还一溜儿放了许多大菜,犹如过年。
照宁立马眼睛一亮,扬声呼喊:“燕姝?燕姝你回来啦?”
医学院读书太苦,燕姝又从来不肯被男生比下去,学得很是拼命。有时候一个月才回家一两次,鹅蛋脸一路熬成瓜子脸,把爹娘李妈都心疼得要死,燕姝都置若罔闻。直到她攒出第一张期中考试的成绩单,才一扬脑袋说“看他们谁还敢说女生就该去当护士!”
照宁便点头如捣蒜地附和:“就是的!谁敢!”
燕姝闻声从浴室出来,湿漉漉的头发裹在毛巾里,一歪蓬蓬的脑袋望向照宁,倒衬得脸更小了,应声:“嗯,阿弟。”
照宁笑嘻嘻地去捏她脸:“又瘦了!早知道你今天回来,我去飞达咖啡馆给你买香肠卷啊!”
燕姝拍开他的手:“不诚心!就隔开一条横马路,你现在去买又不会没有。”
照宁嘻皮笑脸:“不行,一会儿李妈又要嘬着嘴皱着眼,啧啧啧啧地说,小姐多吃点正经小菜,多吃零食不好咯!”他学得太像,路卡也不禁笑出声。
燕姝才看到走道里照宁身后还跟着一个,随手又多往上扣了个纽子,向路卡笑笑点头致意。倒是路卡一下子不好意思了,往后退了一下,趁着燕姝回浴室补涂雪花膏,对着照宁耳语:“我要不今天回去睡吧?朵拉也该好得差不多了。燕姝姐姐在,不太好,不太方便。”
照宁把脖子足足拧过九十度看他:“什么啦?哪能被你说得我俩像偷情的奸夫淫|妇一样的啦?!不太方便什么啦?你想方便干吗啦?”
路卡简直一口血吐出来,怒道:“侬只流氓阿飞!”
里头燕姝却听到了,猜到他的意思,探出头来,很有大姐姐仪态地微微笑:“没关系的路卡,你尽管住着,真的,我在学校看尸体都看习惯了,男女无碍。”
路卡一口血噎在了嗓子眼。照宁则拍墙哈哈大笑,觉得他姐姐真不是一般的嗲。
一路笑到饭桌上,照宁还在余韵袅袅,忍不住又把看尸体的新典故跟爹妈说了一遍。谈峻时夫妇正笑着,就看到傻冒儿子忽然一掀上衣:“姐,你看你弟弟比尸体好看多了不?”
他初见成效的腹肌虽然离六块八块还很远,但从胸腹中间往下,却已经有一道明显的凹沟。
谈太太哭笑不得,拿筷子打一下他的手:“放下,什么流氓习气!”
燕姝一眼里却看到照宁肚子上好几块不知是蓆虫也不知蚊子咬出的红点,果然男女无碍地又给他掀起来了,见有一溜儿三四个红点还正是顺着照宁引以为豪的这条凹线一路向下整齐排列的,不由啧啧称奇地戳了两下:“哎呀,精卫填沟呐!你不痒啊?”
谈峻时一口饭差点喷出来,真是许久没听这对姐弟闹腾了,果然还是充满了放松心情的作用。
照宁本来没觉得,被她戳几下倒犯痒了,叼着筷子挠了挠肚子,像只猴一样:“痒啊!”
谈峻时不由更发笑了。
燕姝以一种长姊的慈爱眼神看看照宁,又看向父亲:“爸,弟弟为什么越来越傻了呢?”又摸摸照宁的头发,纵容道,“算了,男孩子都是越发育越傻,一育傻三年嘛,我弟弟也总不是最傻的一个。”
“真的啊?”照宁傻乎乎吧瞪着眼睛,然后叼着筷子琢磨了一会儿,想起来了,“不对啊!是一孕傻三年啊!关我什么事啊!对吧?妈?”
谈峻时和太太都笑坏了,路卡也咬着筷子笑。照宁自己也乐呵呵的,还给燕姝夹卤门腔吃。
谈峻时嘴角噙着笑,夹了个田螺塞肉到碗里一点点挖着吃,抬头笑道:“照宁,礼拜天我请钟伯伯他们几个吃饭,你一起去吗?”
照宁也正和田螺塞肉作斗争,酱汁滴答,他头也不抬:“做啥呀,我以后又不想继承父业,也不想做生意,你带我去做啥呀?”
那几个叔叔伯伯都是谈峻时生意上的客户,也是浦城华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还被照宁这样挑挑拣拣的。谈峻时也不生气:“听听各种故事不是挺有趣吗?之前带你去他们的厂里参观,你不是玩得挺开心?”
“没有啊没有啊。”照宁对着田螺吸吸唆唆,螺肉鲜掉了舌头,满足地叹息了一声才道,“没有啊,钟伯伯的化工厂么臭得要死,郑叔叔的纺织厂么吵得要死,不好玩的!”
谈峻时瞪他一眼。
谈太太已经笑了:“这些客户都是你爸爸当年一个个软磨硬泡求来的,鸭屎臭也闻着是青草香,机器轰隆隆么,听了也像孔蒂指挥交响曲……”
这比喻相当结合实际,连路卡也笑得直点头。
及至饭毕,谈峻时拍拍儿子的肩:“礼拜天你还是一起去吧,不管你以后做不做生意,他们几个都是行业里的老法师了,听听他们奋斗历程,做人经验,总归好的。”
照宁本来也无所谓得很,随性地点点头,就当给亲爹个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