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第 30 章 ...
-
路卡还是第一次睡棕绷床,和席梦思不同,棕绷受力不均,两个人睡,最后多半就都滚在绷床的中央,像渔网里陷着两条大鱼。
路卡被晨曦照醒,迷迷糊糊睁眼,就看到身侧的照宁屈着手臂遮住眼睛还在睡,眉头微微皱着,大概也是嫌亮。嘴巴喉咙动了动,便牵动着脖颈间初具雏形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又挪挪胳膊,肩头上隐隐成形的肌肉束也细微地此起彼伏着,那是一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体态,尚不雄武,青涩,却有些力量。
照宁的睡相很糟,路卡觉得自己昨夜似乎挨了许多无影脚,此时还被照宁右腿压在膝盖上,侧躺着活生生被压成两腿合并的美人鱼形态。路卡把照宁的右腿搬到他自己左腿上架成二郎腿,又看看照宁早晨支起的□□,想想照宁整天挂在嘴边少儿不宜的话题,十分想做些什么恶作剧。
这么歪着头思考的时候,照宁醒了,嗓子比白天更公鸭:“你也跟它几年没见、甚为想念啊?”流氓还没耍完就咳了好几声,翻身起来找水喝,烦躁地捏捏喉结:“这玩意儿什么时候才长好啊?早上起来嗓子老是特别干,有时候还疼。”
路卡慢条斯理地爬下床:“那是因为你每天话太多了,我嗓子就不干不疼。”
照宁还哐当哐当牛饮着,抬眼皮透过玻璃杯底睨着路卡,嗓子犹自粗砺:“小路卡你不要故作优雅,你现在一头卷发像草一样,刚才还盯着我的小弟弟看。”
路卡扒拉一下头发,叹口气掩饰尴尬,转移话题:“一会儿去看陶先生,你稍微收敛一点你的公鸭嗓子,陶先生那么脆弱的耳朵,回头病刚好又被你震聋了。”
陶思鹤本就身体底子不好,前一阵感冒高烧住院,还引发了中耳炎。咽口唾沫,能从耳朵、气管一路痛到喉咙和支气管,十分折磨人。大家知道他多半是积劳成疾,因此也有意让他在医院多休养休养。
照宁和路卡到广慈医院的时候,陶思鹤那层楼已经站了十几个学生,围作一圈在争论着什么,里面也有缪淼。缪淼被迫陷入论战,正一脸困惑地挠着头,看到苏州小阿弟老开心了,赶紧招手:“照宁照宁,路卡路卡,你们也来看校长啊?”
在场的,照宁和路卡或多或少认识,挨个打了招呼,而之前的激烈争论也还在继续。
“噢,所以你们几个是说,抗日么,要抗的,但钢琴么也是要的,人呢,更是不要得罪的!哪有那么好的事?啊?出息!还救亡救亡,越救越亡!”说话的是励怀章,眉毛浓而杂乱,配上瘦削的脸,不自觉就有不怒自威的效果。而此时他显然本就是愤懑的,因此更显严厉。
“哦哟,我们拿两架钢琴,就亡国啦?你倒亡一个我看看?那些当官的,带兵的,光拿钱不干事儿,也升官发财,日子过得不要太嗲,我们正经读个书弹个琴,一不小心倒卖国啦?!”申田甲很不屑也很不耐烦似的晃了晃肩,咔哒咔哒地弹了下指甲,嘟囔了一句,“多管闲事多吃屁,少管闲事少拉稀。”
另一个叫金满德的,很惶恐似的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劝道:“啊呀,田甲田甲,慎言,慎言!当心被当作□□分子抓起来。”又转向励怀章,一样的苦口婆心调子,“怀章啊,怀章,不是我说你……”
励怀章手一摆:“金满德你一边去!田甲他们几个顶多是消极度日,你他妈的整天阿谀谄媚,见缝就钻,我跟你说不上!”
这一句就骂了两头的人,在场的人顿时都有点尴尬,申田甲只是嗤了一声,金满德却是脸孔赤赤青青十分难看。
照宁听了这一会儿,大致明白是个日本音乐家要给音乐学院送两架钢琴,副院长打算做主收下,励怀章认为绝不可收,要来告知陶校长。双方各有拥趸,因此争执了起来。
吉祥物笑嘻嘻地出场调节气氛说:“励大哥,怎么我每次看到你,你都在跟人吵架呢?火气这么大,要么以后我叫你毛栗子大哥吧?”
路卡很捧场地笑了两声,一对吉祥物配合默契。
励怀章对着照宁,微微缓和了脸色,却还是很板正:“照宁,今天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这个问题是很严肃的。”
照宁顿时吃瘪,呆滞地“哦”了一下。
反倒是路卡还有些用场,转而问了一句:“是哪个日本音乐家?”
“高桥一真。”一个学生答了。
“咦,那不是桑原匠的姐夫的叔叔?!”路卡看向照宁。
“嘿哟!”照宁先是一愣,随即发出十分嘲讽的一记冷哼。
他这一记冷哼自然是有缘故的。
他和桑原这对冤家也当了好几年了,前几年随着桑原匠的大姊出嫁,两人的关系却有了微妙的转变——让桑原家的孩子们遥遥崇拜期待了好几年的准姐夫,待他们的大姐姐却并不好,平时固然有军人的阳刚威严、在浦城的日军司令部里也颇得上司垂青,可他喝醉酒之后却待妻子十分粗暴,两人婚后六个月,桑原和子就因被他推搡跌倒小产了一次。长姊如母,自那以后,桑原匠对高桥家就颇有怨怼。这事照宁本来无从得知,却恰巧燕姝他们医学院学生去医院学习观摩,与桑原和子撞个正着。这么一来,照宁也就知道了,而照宁知道的事,路卡基本上也没有不知道的了。
照宁一开始多少是有些幸灾乐祸的,可因为燕姝与桑原和子略有私交,他也渐渐转了些同情。桑原匠那头没以前那么顽固强硬,照宁这头也收敛了些敌视怨愤,两厢磨合,虽则还说不上什么惺惺相惜,但至少不再剑拔弩张了。
与桑原匠虽是和解了大半,但高桥雄却是个新登场的、大大的反派人物。日本军人,还打老婆,照宁身边简直找不出更合适的鄙夷仇视对象了!
更为冤家路窄的是,这个高桥雄正是那时在公园外面拉《樱花》、差点用琴弓抽了照宁的那个日本人。新仇旧恨、国仇家恨,齐齐涌上心头。
“哼,这大赤佬的叔叔能是什么好人!”照宁痛快地骂了一句。
照宁这一句偏向性很明显,励怀章却也并没有什么领情的表现,依旧是秉公执法的脸,对众人一抬下巴:“反正我管我去说,你们要琴的人也可以去说你们的,民主政府嘛。”说最后一句的时候他有点讽刺地看看金满德,他身边跟了几个其他高年级的同学也转身往病房走,显然是一派的。新生们大多茫然四顾,不知道该帮哪边。
一个新生却忽道:“我也去!”众人看向他,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红了眼圈,带着明显的北方口音,情绪激动,“你们在南边还安稳……北平那边,真的……”他吸了吸鼻子,还带着些孩子气,说,“你们这边也有军训吧?爱党爱国啊,队列操练啊,还私下翻我们书包搜查□□宣传材料什么的……我们原本可烦这个了,还偷偷跟连长作对搞破坏。可是……和日本鬼子的协定公布那天,我们的那个连长特别难受地跟我们说,他们部队要撤走了,要撤出华北了……华北的土地上,站不住中国的军人了;中国的学生,也不能在自己的土地上军训了……他说着说着就哭了,我们也都哭了……我就觉得,如果,如果他们还能留在那里,让我多军训个半年一年我也愿意的啊!”
众人寂静一片,这种寂静却和刚才的尴尬沉默迥然不同。
当事人现身说法,显然更有说服力,中立派里顿时就倾斜过去好几个,缪淼也很受感染地跟着点点头:“不能收,不能收!”
大厦将倾,金满德赶紧又出场语重心长地急急劝道:“哎呀师弟,两位小师弟,你们初来乍到可能不太了解情况,副校长主张收下,可不是为了讨好日本人!他是为学校为学生呀!学院里的钢琴实在太少了,钢琴系的、作曲系的、还有辅修钢琴的,都要用啊!抢得都快打起来了,多难看!外籍老师也帮着学生抱怨,不满这个不满那个,沸反盈天的。副校长也是一直为此殚精竭虑,不胜其难,因而这次才勉为其难地决定收下的啊!同学们,你们可要体会副校长和陶先生的苦,不要给他们忙中添乱啊!”
照宁撇撇嘴看看金满德。他一直觉得此君非常奇妙,不管什么好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透着一股装腔作势溜须拍马的味道。
金满德兀自喋喋不休:“我们学院里还有一些比较困难的同学,要打工之余再去练琴,时间上选择余地不大,这琴一少,排不上档,就没法练了,不是耽搁学业吗?是吧?我们不要光考虑自己的一时痛快,也要全盘考虑所有同学的处境嘛!对不对?”
这话虽然还是裹着一缕缕虚情假意,但确有一定道理。缪淼自己从来不愁没有乐器用,听他这么一说,才晓得民间疾苦,觉得自己的确是初来乍到不知就里,不能随口几句话就剥夺了同学们来之不易的钢琴,顿时又犹豫着说:“好像,也对……”
他“对”字刚出口,就被几个抗日派的学生瞪回去了。照宁则差点笑出声,这也太墙头草了。
缪淼也想起自己半分钟前才说了“不能收”,自觉骑墙可耻,缩了缩脖子,不响了。
大部分人不接金满德的茬,也就是表明了立场、大势已定了。连申田甲他们几个,核心观点也是“少管闲事少拉稀”,跟励怀章扯扯皮打打嘴仗而已。反正他们主要是来看望校长的,琴不琴的,国不国的,可有可无。于是一众高年级学生领头,往病房鱼贯而入,金满德神色僵硬地跟在后面,心慌慌的无所适从。只是想着九一八那时候,据说陶先生也并不赞成学生去南京抗议,他心里还存了丝指望,盼着陶先生是个无意政治、一心治学的。
病房里挤不下那么多学生,几个低年级的便自觉等下一批。
那几个针锋相对的大师兄一走,大厅里的气氛好像一下子就松快了下来,空气又流动起来,几个新生甚至不自觉喘了几口气,活动活动手脚。
山中无老虎,照宁也又活络了起来,一拍缪淼的胳膊,笑道:“苏州阿哥哎,你怎么别人说什么都对的?捣浆糊啊?”
缪淼回过神来,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小声说:“我不晓得学校里琴这么紧张呀!人家要当我站着说话不腰疼、在炫耀自己不缺铜钿不缺琴嘞!”
照宁啧啧两声:“所以铜钿太多也蛮烦恼的噢?”
他以为缪淼又要说“对咯对咯”,没想到,缪淼想了想,说:“哦,那倒没。”
还是这么实诚,照宁和路卡又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