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時戀歌》玥炭

4、第04首「采薇」

　　　　在那個已經被我遺忘名字的男性告白的當天晚上，我又做了惡夢，像是要讓人永遠記住似的又一次重複。

　　　　數不清了，這是第幾次回憶起相同的夢？沒錯，回憶。與其說是夢境那種虛幻的事物，不如說是實際發生過的往事。

　　　　染上鮮艷色彩的書桌與地板、被紅色光芒擊穿的黑夜、驅逐寧靜的純白色聲響。

　　　　永遠也無法忘記。

　　　　正因為永遠也無法忘記，所以永遠也無法得到幸福。

　　　　我是共犯，讓幸福離去的共犯。

　　　　命運是個卑怯的人，隨意地給予人們幸福，卻又恣意地奪走幸福，所以我不會再被那卑怯者給欺騙了。

　　　　「我早已有所覺悟。」

　　　　對著自己封閉的心發出警訊，不能對任何人敞開。

　　　　像我這樣的咎人，光是能獨自在庭園中看書就已經是最大的寬恕了。

　　　　但是為什麼？

　　　　就連這樣的寬恕都不被允許？

　　　　每日每日都會來到我身邊的妳，在終結孤獨的同時卻讓我感受到了罪惡感，不應該是這樣的，不能夠對任何人表露心意。不只是塵封，而是冰封的心，為什麼輕易受到了動搖？

　　　　為什麼我會接受梨紗的邀約？

　　　　企圖重拾幸福的我，是個自私忘義的卑怯者。

　　　　「不需要也不想要，那種不適合我的情感。」

　　　　一邊說著這樣的話語，卻又一邊從衣櫥中挑出令自己感到滿意的服裝。

　　　　虛偽。

　　　　我只是滿口謊言的騙子。

　　　　明明很清楚梨紗對我的感情並不是友情，那份淺顯易見的情感無論是誰都能看清。是啊，愛情的黑夜有中午的陽光，是說什麼也無法隱藏的。知道她抱持那樣的情感，卻又不試圖遠離……我到底打算做什麼？

　　　　從年幼的時候開始，藉由身邊的至親，我早已明白所謂的愛情只是個謊言，甚至連親情都只是毫無意義的名詞。

　　　　明知如此卻又沒能迴避梨紗的情感，我到底在做什麼？很多事情在開始之前就能預見它的結束，那麼還有開始的必要嗎？

　　　　「我厭惡這份情感。」

　　　　我討厭梨紗，她從一開始就沒理解過我。

　　　　她從來沒有發覺，在我身邊的書籍之中有著與眾不同的－－唯獨一本不是詩詞的書。

　　　　我討厭梨紗，她從一開始就沒理解過我。

　　　　她從來沒有發覺，每次和我搭話時，我都必須強忍著衝動嘆息。

　　　　我討厭梨紗，她從一開始就沒理解過我。

　　　　她從來沒有發覺，我對她有著相同的情感，絕對不被容許的情感。

　　　　「……真像個笨蛋。」

　　　　在住家附近的公車站牌找了個能夠經過火車站的路線，但是等到公車來到眼前卻又沒有踏上的勇氣，就這樣一連錯過了三班。

　　　　我很害怕。

　　　　害怕到無法向前跨出步伐，只能在原地被過往的記憶禁錮。

　　　　然後我搭上往學校方向的公車，而不是與妳約定的車站。

　　　　「真是怯懦……」

　　　　不論多麼痛苦都會前進，即便失去了站立的勇氣也要繼續爬行，像個蟲子般在命運的道路上掙扎蠕動……但是為什麼我會從妳的身邊逃開？難道說攫取幸福這件事，比在絕望中爬行還要讓人恐懼嗎？

　　　　這樣的我，根本沒有獲得幸福的資格。

　　　　最早知道這個世界的殘酷是在四歲的時候，扎傷腳底的現實碎片，讓我從此無法大膽的前進，總是戰戰兢兢。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殘酷轉為絕望，那件事至今我還不斷夢著，像是永遠無法結束的幻燈片。

　　　　剛升上中學的時候，絕望中苟延殘喘的微光終於消失了，我開始憤世嫉俗，憎恨奪走我幸福的現實。

　　　　知道嗎？無論是柔順的頭髮還是美麗的指甲，在剪斷之後都會令人感到噁心，這是為什麼呢？－－因為它們已經離開自己的身體了。

　　　　你也是一樣的，即使曾經帶給我們許多幸福與歡樂的時光，但是離開了我們身邊的你……簡直噁心至極！

　　　　讓我們感到痛苦卻沒有試圖贖罪補救，而是選擇逃開的你，只是沒有責任感又卑怯的懦夫。

　　　　所以我厭惡你，也連帶厭惡所有的男人。

　　　　♀　　♀　　♀

　　　　我沒能赴約，而是來到學校的圖書館。

　　　　因為回憶起過往而變得醜惡的我，只能隨意借一本詩集，用這種虛偽的方式來壓抑住內心那幾乎發狂的野獸。

　　　　然後再次到校舍後方的庭園。

　　　　不知道過了多久。

　　　　眼前的文字完全沒能讀進腦海裡，罪惡感充斥了內心。

　　　　梨紗現在肯定很擔心吧？不，如果能因此放棄那份情感，變得討厭我或許也不錯。

　　　　如果她討厭了我，對我們來說才是最好的結局。在開始之前，以最不感到痛苦的方式結束。

　　　　接近的腳步聲。

　　　　我有預感，該是做個了結的時候了。

　　　　手在顫抖、腳在顫抖，就連內心也在顫抖。

　　　　我很害怕。

　　　　害怕未知的未來，更可怕的是知道過去的幸福再也回不來了。

　　　　謝謝妳，梨紗。

　　　　雖然很短暫，但是有妳陪伴在身邊的每一天我都感到幸福無比。

　　　　再見了，梨紗。

　　　　「采薇。」強裝溫柔的顫抖聲音：「妳忘記今天要在車站見面了唷？」

　　　　為什麼要假裝溫柔呢？

　　　　明明是那麼的不安、不悅、不快、不滿，為什麼不坦承說出自己的心情？大概……妳和我一樣是個虛偽的人呢。

　　　　「約好今天九點要在車站見面的吧？為什麼妳會在這裡？」

　　　　「我故意不去的。」

　　　　平淡，沒有任何動搖的聲音。

　　　　在這方面我就比梨紗要出色多了，我是個比誰都要虛偽的騙子。

　　　　「……什麼？妳剛才說了什麼？」

　　　　「我故意不去的，不可以嗎？」

　　　　「為什麼？」

　　　　「因為我討厭妳。」

　　　　對自己說出的話語感到刺痛。

　　　　放下手中的書本，起身走向梨紗前方，這將是我們最後一次注視著彼此了。

　　　　「因為我討厭妳。」我再次強調，不只是對她說，也是在說服自己－－我討厭梨紗。

　　　　梨紗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動搖，但是還不夠，只是這樣根本無法讓她厭惡我。

　　　　必須讓她徹底對我死心。

　　　　「因為我討厭妳，所以我想要看看當期待變為失望的時候，一直笑著的妳會有著怎樣的表情。」

　　　　「妳……」

　　　　她在顫抖。

　　　　說了這麼過分的話，肯定會被討厭的。

　　　　「……我做錯了什麼嗎？」壓抑著即將潰堤的淚水，發出哽咽的聲音：「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什麼時候開始，美好的景色開始改變了。曾經清幽的庭園，聽見了附近車水馬龍的嘈雜聲。

　　　　再見了。

　　　　再見了，梨紗。

　　　　這份心情……

　　　　只是剎那間綻放的夢境而已。

　　　　「回答我－－！」

　　　　有些沙啞哽咽的聲音。

　　　　梨紗哭了，因為我的話而哭泣。

　　　　在內心翻騰的罪惡感讓我感到不適，但是……我必須讓梨紗追尋更美好的未來。

　　　　「原因我已經說過了，還是說梨紗想要再聽一次？」

　　　　「不要……不要！」

　　　　「我討厭妳。」

　　　　「不要說了……」

　　　　「這個世界上，我最討厭的就是妳。」

　　　　彷彿尖刺一般。

　　　　一字一句都深扎在我們的心上，直到這份羈絆斷裂為止。

　　　　看著哭成淚人兒的梨紗，不禁感到有些羨慕：「這麼簡單就能哭泣，真是幸福呢。」

　　　　能夠自由宣洩自己的情感，真是幸福呢。

　　　　只能用扇子遮蔽緊抿著的雙唇，咬牙忍耐這椎心之痛的我……又該如何是好？

　　　　不只是現在，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太差勁了！」梨紗終於崩潰了，用盡全力叫罵：「采薇，妳這個人實在是太差勁了！」

　　　　「是呢。」

　　　　說的一點也沒錯。

　　　　這是妳第一次理解我唷，梨紗。

　　　　我是個差勁至極的偽善者。

　　　　「所以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

　　　　♀　　♀　　♀

　　　　跑走了。

　　　　看著她離開的背影，我卻沒有追上去的資格，甚至連伸手的權利都沒有。

　　　　庭園的景色開始螁色，被灰濛濛的梅雨遮蔽。

　　　　「梨紗……」

　　　　對著空無一人的，屬於妳的座位喊著妳的名字。

　　　　想要妳陪在我的身邊。

　　　　就算沒什麼對話也好、就算沒什麼交流也好、即使連目光交會都沒有也可以……只是這樣我就很滿足了。

　　　　為什麼？

　　　　如果只是朋友就好了，為什麼要背叛我？是妳跨出了不該跨出的步伐，本來可以若無其事地在只有兩人的涼亭下閒話家常，平淡的……直到畢業為止。

　　　　都是妳的錯。

　　　　都是妳讓我變得與平常不同。

　　　　都是妳給了我在這滿是碎石的道路前進的希望。

　　　　但是踏出第一步我才發現，自己是赤著腳的，我根本無法和妳並肩同行。

　　　　「每天，妳來到我身邊的時候我都不由得感到高興……」

　　　　對著無止盡的雨，說出無法對別人傾述的話語：「但是我卻只是面無表情的掩飾自己的喜悅！」

　　　　「這樣的我……這樣的我，根本沒有陪伴在妳身邊的資格！根本沒有獲得幸福的資格！黃昏時妳離去的背影，細長的影子追逐著我所沒能踏上的未來，被過往箝制住的我要如何與妳一起前進？我很害怕，害怕到連立足在這個世界的方法都沒有！但是卻也……連一死了之的勇氣都沒有，只能痛苦的匍匐著！妳根本無法理解！梨紗，妳什麼都不能理解！總是笑著看向未來的妳，對我來說是多大的諷刺？直到現在都沒能掙脫陰影的我，直到現在都沒能前進的我，簡直像是被物換星移的世界拋棄了一樣！」

　　　　吶喊著。

　　　　不是對誰，而是對不斷滴落地面而逝去的雨。

　　　　到底該相信什麼才好？

　　　　我已經什麼也不願相信。

　　　　迷惘的心、冰封的心、被禁錮的心。

　　　　如果能夠失憶就好了，能夠忘卻一切就好了，什麼也不知道的重新開始就好了……

　　　　「但是我……！」

　　　　鮮豔的色彩，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我從來也不知道，名為絕望的色彩竟然會那麼鮮豔。

　　　　鮮豔到讓能難以忘卻。

　　　　「我也想要像個普通人一樣，歡笑著、哭泣著。我也想要有個喜愛自己的人陪伴在身邊，但是、但是我……」

　　　　雨勢變大了。

　　　　就連涼亭中的我，也沾染上雨水。

　　　　「根本無法和妳一起前進－－！」

　　　　我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誰能告訴我？誰能拯救我？誰能將我帶離這裡？

　　　　其實我不想要分開。

　　　　我也想要品嘗所謂的永遠。

　　　　高興的時候想要和人分享、哭泣的時候想要躲進別人懷裡、害怕的時候想要擁抱著……我也想要更加真實坦率！

　　　　但是我卻只是個……

　　　　「騙子。」

　　　　突如其來的聲音，像是在代替我說出口。

　　　　「滿口謊言。」「虛偽。」

　　　　為什麼？

　　　　像是梨紗一樣的聲音，為什麼？

　　　　不應該是這樣的，她是那麼地厭惡我，已經不會再回來了才對。

　　　　「為什麼我沒發現呢？對這種淺而易見的謊言。」

　　　　像是在否決我的想法，再次傳來的聲音。

　　　　抱持著疑惑與難以置信的心情看向聲音的方向，眼前的確實是梨紗。

　　　　洋裝都弄髒了，膝蓋還有些破皮。

　　　　她的表情看起來有些生氣，卻沒有絲毫的憎惡：「妳徹頭徹尾是個騙子。從初遇的時候開始，直到現在都是。」

　　　　為什麼？我感覺到臉上的雨水變得溫熱。

　　　　但是我並不討厭這份溫度。

　　　　「我比妳討厭我還要更加討厭妳，我討厭妳！總是用冷漠來包裝自己的脆弱，明明時不時的就透露出自己的心情卻又不承認，為什麼不坦率一點！高興的時候就笑啊！不滿的時候就生氣啊！難過的時候就哭啊！等別人離開才獨自在這裡哭泣，少在那邊自我憐惜了，多依靠其他人一下會死嗎？」

　　　　「我才沒有……」

　　　　我發覺自己的聲音完全走調了。

　　　　能夠這麼簡單就哭泣，真是幸福。

　　　　但還是展開手中的扇子將臉埋進後方，試圖隱藏起自己的心情。

　　　　我到底……是在哭泣嗎？

　　　　連我自己也沒能弄清楚。

　　　　「宛若連結天地的雨，將遙遠的距離連結起來……我只是在看著這樣雨，只是在羨慕著……雨就……雨就沾染到臉上了……」

　　　　斷斷續續的話語。

　　　　現在的我，其實十分幸福。

　　　　在妳面前哽咽著、哭泣著。

　　　　真的……真的非常幸福！

　　　　看著這樣的我，梨紗說了「妳並沒有那麼堅強」這樣的話語。

　　　　說著，她打開了雨傘。

　　　　「來吧？我們一起撐著傘，一起渡過這場梅雨。」

　　　　一起……嗎？

　　　　縱使是這樣滿口謊言的我，也能夠待在妳的身邊嗎？

　　　　連前進的勇氣都沒有，被過往禁錮的我，可以和妳前進嗎？

　　　　太卑鄙了，這樣的妳。

　　　　在這樣的大雨中向我伸出傘，我還能找什麼理由拒絕？

　　　　如果能早點遇見妳就好了。

　　　　梨紗，其實我……如同夏日原野上盛開的姬百合，我對妳也是那樣的心意。

　　　　或許現在的我還沒有說出口的資格，但是總有一天……

　　　　－－我會擺脫陰影，和妳一起前往璀璨的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