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无字碑 ...
-
在重柳镇外的官道旁,一家专为过路的旅人提供食宿的小店静静地在夜色中亮着微光。十月的空气已微微带了些冷意,李二坐在空无一人的大堂里拢了拢缩在袖子里的手,看了看天色,决定提早关门。
正在这时,他看见茫茫夜色中出现了一抹红色的身影,如鬼魅一般转瞬就出现在他的大堂里。那是一个面容精致的少年,眼角眉梢都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神采飞扬,但是他今天显然过得不怎么开心,他皱着眉头向李小二喊道:“来三个房间!”
李二正欲答话,一个低沉魅惑的男子声音轻笑着插话道:“只要三个房间,玉兰香是准备今晚在马厩里为我们看马吗?”
“我是要你去睡马厩!”少年涨红了脸。
“哦?那……”
“祁兄,都七天了,你和微倚能不能停战了?”门外一个温和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无奈地说道。
李二抬眼望去,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男人,他那样优雅地走进来,嘴角噙着几分清浅的笑意,君子端方,眉目如画。这个男人初见时甚至不如他身旁的祁公子惊艳,但明明是最普通的浅色蓝衫,由他穿着款款走来,却说不出的动人心魄。
真美,李二想道,不是那种流于世俗的美艳,而是一种触动人心的感动。
“店家,麻烦来四个房间,再帮我们把马喂了”,一位黑衣劲装男子跟着走进来打断了李二的愣神,“阿风,你也别闹了,今晚好好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哼,本大爷才不屑跟他闹。”
“呵呵,那可真是太好了,我也不想一直欺负小孩子。”
“你……”风微倚一眯眼,抬手拿起桌上的筷子射向祁念桐。
“阿风!”陆淮掠到二人中间接住筷子,看了眼风微倚。
“呵呵,难道玉兰香是在向我挑战暗器?”祁念桐看着那只筷子轻笑道。
“祁兄,”沈江柳望着他叹口气道,“咱们是来合作的,陆淮和微倚他们已经摆出了姿态,你也不要一直挑事了。”
“好吧,那我去休息了。”祁念桐耸耸肩,向楼上走去,“店家,带我去房间里。”
“是,客官您请。”李二回过神,带着祁念桐向房间走去。
“大家都去休息吧。”沈江柳说着也跟上了楼。
深夜,子时,李二门外。
沈江柳轻轻地敲了敲门。
李小二打开门:“你来了。”
“嗯。”
“他还在那里,这是钥匙。”
“李大哥,谢谢。”
“不必谢我,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罢了。”李小二深深地看着沈江柳说道,“江柳,你很多年没来过了。”
“……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李小二轻声说道,“你真正对不起的人……是你自己。”
“我……”
“你去吧,夜深了,我要休息了。”
小店后面的一片小林子里,月光静静地洒在林中的一块无字墓碑上,墓碑虽然略有些粗糙简单,但看得出被人精心整理过,周围没有一颗杂草不说,反而一圈圈围着明亮的金盏花,即使在这样幽暗冷寂的夜里,也显出几分温暖的感觉来。
“对不起”,沈江柳提着一壶酒,靠着墓碑坐下,苦笑着叹道,“说好了要带淼淼来看你的,我又食言了。”
他目光悠远地望着夜幕下的小店,倒了两杯酒,轻声道:“既然来了,何不坐下陪我喝一杯?”
黑暗的角落里发出些许声响,一个人影慢慢地走出来。
“陆淮。”沈江柳看着他静静地在对面坐下,微微勾了勾唇,把酒杯递了过去。
陆淮沉默地看了眼墓碑,又转头看着沈江柳,抿唇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好奇?”沈江柳随着他的视线侧头看了眼墓碑,问道。
“我不知道原来你认识这个店家。”
“李大哥吗?他是我进入江湖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沈江柳微笑道,“我们就是因为这个墓碑的主人认识的。”
陆淮看着沈江柳问道:“这是……谁的墓?”
“你觉得呢?”
“……沈降?”
“你知道沈降?”沈江柳有些惊异地问道。
“嗯……我师父……与烟萝宫略有些渊源。听说他是烟萝宫前宫主李萦柔的儿子,在华阳教攻上烟萝宫时在密道里被炸死了,尸骨无存。”
“这里是沈降的父亲,李萦柔的丈夫沈慎之墓。”沈江柳悠悠地说道。
陆淮拿着杯子的手一抖,诧异地看向沈江柳。
“很奇怪吧?烟萝宫宫主的夫君居然葬在这种地方。”
“为什么?”
“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他是我的父亲。”沈江柳苦笑道。“不过其实这里也只是一座空坟了,他葬在这里不久后就被李萦柔迁回了烟萝宫,只余下这块无字碑。”
“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你应该知道沈慎是武当派前掌门沈声深的儿子吧。三十多年前,在武当派和烟萝宫停战议和的时候,沈慎被李萦柔劫去了烟萝宫。沈声深出于大局考虑,决定不再生事端,沈慎就留在了烟萝宫。不久后,他和李萦柔相爱并生下了沈降,本来一切都很美好。”
陆淮深深地看着陷入回忆的沈江柳,没有说话,他知道沈江柳并不需要他的回应,这个温柔又孤独的男人只是想被倾听罢了。
“沈降七岁的时候,沈声深被华阳教所害,重伤不治身亡,李萦柔害怕沈慎离开她,就隐瞒了这个消息。一年后,李萦柔偷偷祭奠沈声深时,被沈慎发现,沈慎愤怒离开烟萝宫,回到武当派。这时,恰逢沈降患上了重病命悬一线,李萦柔只得放弃亲自去寻沈慎的打算,留在烟萝宫照顾沈降,而这就是一切悲剧的开始。”
沈江柳饮尽杯中酒接着说道:“沈慎到达武当派后错信了奸人王安的话,中了剧毒后拼死逃出。那个王安其实早就投靠了华阳教,想要活捉沈慎来威胁烟萝宫。然后他遇见了我的母亲,当时她怀有身孕,帮助沈慎躲过了华阳教的搜捕,但是当晚她就早产生下了我,并且因为难产而死了,临死前把我托付给沈慎。”
“然后……沈慎就带着刚出生的我去枯木山找师傅解毒,但是,他没有撑到到达枯木山,就在这家小旅店里毒发身亡了。他毒发的时候,师傅正好经过,但当时已经晚了,师傅以为他是我父亲,怜我年幼丧父,便把沈慎葬在这里,为他立了无字碑,给我取名沈江柳,带着他的遗物空素剑和我回了枯木山。
“再然后啊,我长大了,来到这里看望我的父亲,想要查清他是谁,却遇见了同样在寻找他父亲遗物的沈降。”
“我和沈降……我们很快就互相欣赏、惺惺相惜,成为了好朋友。但是不久后他就被当时烟萝宫的宫主林琳叫走了,我开始自己调查我的身世。”
“他没有告诉你沈慎是他的父亲?”陆淮沉声问道。
“是啊,我本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江湖游子,本以为我父亲是一位令人仰慕的行侠仗义的剑客,但后来我在长目山庄打听身世时,才发现原来他向我隐瞒了身份,他早就知道,我父亲其实就是一个连自己的妻儿都保护不了的,胆小又卑鄙的纨绔子弟。”
“你……”陆淮犹豫道。
“什么?”
“不,我是想问,你为什么愿意和我说这些?”
“大概是因为”,沈江柳静静地看着陆淮道,“看着你,我就觉得……这些事,告诉你也没关系。”
说罢,沈江柳站起身,走出小树林,回头笑道:“天晚了,明早还要赶路,我先去睡了。”
陆淮看着沈江柳离开的背影,怔在那里良久。
第二天一早,沈江柳一行四人出发往重柳镇而去。
“这里就是重柳镇啊,也很一般嘛。”风微倚牵着马走在重柳镇街道上,四周环顾着说道。
“这重柳镇最有名的便是每年七月初七的七夕灯会。唉,可惜咱们来的不是时候,不然我和江柳儿便可以共游重柳灯会了,那可真是妙事一桩。”祁念桐轻笑道。
“祁兄,咱们此行还有要事要办,我可不会因为什么风花雪月的理由,让你在这里待到晚上。”沈江柳戏谑地回道。
“哦?” 祁念桐把玩着手中的扇子,眼角微带着风情望向沈江柳,笑道,“我还以为是这重柳灯会对江柳儿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以至于不愿与我同游呢。”
“不……”,沈江柳怔了怔,道,“祁兄说笑了。”
陆淮看了眼强笑着的沈江柳,走上前道:“先找个地方用饭吧。”
“啊……嗯。”沈江柳回神应道。
“今天入夜之前咱们可赶不到下一个城镇,也就是说,又要露宿了?”风微倚抱着头哀叹道。
“江湖儿女偶尔露宿野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微倚,你就忍忍吧。”沈江柳走进一家酒楼,笑着宽慰道,“咱们在这家酒楼吃了午饭再出发吧。”
“你们先吃,我去补充些路上要用的东西。”陆淮对沈江柳说道。
“好的,辛苦了。”
“哎呀,这可真是有劳了。”
“哼,说给你带了吗?阿陆,记得买三人份就好。”
“我先去了。”陆淮无视风微倚的话,对沈江柳点点头离去。
入夜,重柳镇郊外。火堆在黑暗中亮着明明灭灭的光,沈江柳添了几根干树枝,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庞,看起来有些空洞迷离。
陆淮默默地看着沈江柳柔和的侧脸,站起身走到他旁边坐下。
“在想什么?”
“在想……淼淼不知道有没有调皮。”
“她很乖。”
“呵呵,她如果乖的话,我现在就应该在枯木山上饮酒弹琴、逍遥自在。那丫头打小就是个惹祸精。”
陆淮想起那个活泼狡黠的小姑娘,初见时就撞进自己怀里认了哥哥,在得救后,立即稳住情绪,既防备又信任地跟着他们前往长目山庄。他微微勾了勾唇角,轻声道:“她是个好姑娘。”
“呵呵,淼淼听见你这样说一定会很高兴的”,沈江柳微笑道,“她很喜欢你。”
陆淮侧过头,这是沈江柳最温柔的样子,他脸上带着纵容和宠溺的笑意,就像是世上每一个为自己孩子骄傲的平凡的父亲一样,显得幸福而满足。
“你和沈降……是在重柳灯会上相遇的?”他突然忍不住开口问道。
“……”,沈江柳愣了愣,沉默片刻后,叹道,“是啊。”
“他……其实是有目的的接近你的,是吗?”
“嗯。他寻找父亲遗物多年无果,正好我在重柳镇打听沈慎消息,他得知后,就特地来和我‘偶遇’。呵呵……”沈江柳表情空茫地望着火堆,轻声说道,“现在想想有些事也许真的就是命中注定……”
陆淮心头一紧,突然有些后悔。他本想问沈江柳到底爱不爱沈绛,为什么要在沈绛死后立即娶了莫飞霜,为什么还能露出这样幸福的笑容。但是,看着这样的沈江柳,看着他因为自己一句话而露出的脆弱茫然的表情,他突然不想用这些问题去破坏这个男人短暂而又卑微的幸福了。他只能静静地看着照映着沈江柳的脸庞的火光,模糊了他精致的眉眼。
“你再不去睡,等会你守夜的时候,我可不会陪你聊天解乏。”沉默半晌,沈江柳突然开口打趣道。
“……嗯”,陆淮愣了愣,站起身,拿出一个灯笼,上面画着一个红衣少年,眉眼明媚,意气风发,“虽然没法一起同游七夕灯会,但是,我想把这个送给你。”
“你……”
“我想当年的你,大抵就是这样的一个少年。”
“谢谢……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