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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六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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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旅店老板小心翼翼地提起了永夜之地附近的住户,他却意外地对此知无不言。他告诉我永夜之地就在三十里之外,那附近只有一栋称得上是“房子”的建筑。过去那里的建筑比现在多,不知道是谁住在里面;不过十多年前都被拆除了,似乎是迁居,只剩下了现有的那一座。
“谁会住进永夜之地附近?那片沼泽地的边缘只有白骨、芦苇跟夜枭。”旅店老板说,“小伙子,没准那房子也早变成了鬼宅——我建议你也不要去。”
“也?”我抓住了他这个字眼。
“前几天也有人来,还是穿灰罩袍的那些大人物,”老板说,“说来也奇怪,我最近本来差点打算歇业。”
我的纸鸟在二城上空盘旋许久,终于认准了一处缓缓下落。我谨慎地踩了踩——不是沼泽,是我判断中的岩石。
这地方确实只有一间房子,并不大,孤零零地坐在一片荒凉的野地里。房子前面的地泛着青,其后水、苔藓和芦苇交替相现,隐隐绰绰地掩盖在雾气中,显出一种荒芜的美感。与我的纸鸟在高空中并行的只有枭啼;从上方俯瞰,那房子就像是坐落在一道分界线上——人间,以及死地。
房子附近如我料想之中的空无一人,主教的人应该在几天前就折返了。我仔细关注了我的脚下,跨过几块被人有意安放的岩石,一路跳上了支撑那房子的木排。我屏息在门上敲了敲,没有人应;于是我又不急不缓地敲了三下。在我第五次抬手前,那门兀地从内被人拉开了一条细缝,缝隙深处透出半条深沉的黑。我感到有人正从那里窥视着我。
“我已经送走上一批客人了,”一个女声冷漠地说,口音很重,透出几分沙哑,“放过一位老人家吧。”
那门眼看就要被人关合。我抢在这前面说:
“夫人,我不是主教的人——我是一个远道而来的求助者。”
“确实,”那屋里的人顿了顿,“……没有灰袍。是我看花了眼。不过,年轻人,我不管是怎样的好奇心促使你来一探这荒废之地,也不在意你想要什么;我劝你尽快离开这里,因为无论如何,你不会从我这里得到任何帮助。”
“我叫维森特。”我望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恳切地说,“我想向你了解一些‘密码串’相关的——”
“我不知道。”门内的声音截断了我的话。
“……它联系到我父亲的死,”我说,“我父亲因它离世,而我在那么些年以后甚至查不出它代表着什么。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闭口不言,然后我找到了这里,希望能有奇迹发生。这里可能就是我的最后一站了——我没有什么地方好找,无处可去。如果我仍旧无法从这里得到答复,那个谜团可能就要一直深埋下去,直到我进入同一片墓地。”
我看到那门扇停在原地不动,于是低声地继续说:“——我很需要你。”
“也会有孩子需要一把老骨头吗?”那人哑声自语道。
“我的一切都非虚言,”我说,“请相信我。”
门里的人历经了一段时间的沉默。我似乎听见了一个老人浅浅的呼吸。
“不行,”她略急促地说,加重了声音,“不行。你走吧。”
她说着就要将门推上,我当即抬手架住了它。
“可是——”
“礼仪,年轻人。”她斥道。
我缩回了手。
“对不起。”我隔着门板说,“不过起码让我把一样东西给你。这东西与我的问题无关,只是有人托我将它带来。”
我从身上摸出那块银色石头。我看那门还是紧梆梆地封锁着,没有任何动静,垂首凑近了门板:“我会将它放在门下,只要门被打开一点就从内能看到。我为我的失礼表现再度道歉——我现在就会转过身离开。祝你好。”
我从木排跳下岩石,听见背后的吱呀一声响。那门一直没有再度被人闭合。当我走到第三块岩石时,之前那个声音叫住了我。
“请等一等。”门口的人说,“是谁让你带它来?”
“阿尔文.卡拉扬。”我说着,回过头去,“我想你们也许认识。”
门前站立的那个老人短发已经花白,穿着深黑色的整肃裙装,面庞有种上了年岁的美。她的唇角被她抿出一道横过的细纹,眼角泛着红,又或许只是一小块松弛的阴影;她正垂头看着她手心中的东西。
“那是谁?”她说。
“你并不了解他吗?”我说。“可他说他是陈.杨先生的故人。”
“陈.杨不善交际。”那老妇人说,但声气比之前温和,“我们没有什么故人。故人都先于我们离世了。”
“那个人和我差不多大。”我说,“金红头发,灰蓝眼睛。”
那老妇人骨节分明的手微微抬了起来,在空气中茫茫然划过一个不明显的半弧,最终反落到身侧的门框上。她似是要抓紧它,收拢的手指却顺着门边缓慢滑下。
“啊,我明白了。”她低喃道,“是那个孩子。一定是的!”
她仿佛当即要摇晃着脚步走向我这里来。我生怕她会摔倒,便冲上前两步扶住了她。我无措地看到,有一颗眼泪从她的眼角滚落下来,然后是又一颗。她谢绝了我的搀扶,请我到屋里去坐。
老人的失态只是转瞬间的事。她为我去煮茶,而我束手束脚地坐在了她的茶几前。瓶罐和小家具挤在这屋内的上下角落,墙纸老旧而干净,很有一种居家感,几乎令人难以想象它竟建在这样一片幽晦的野地边缘。屋主手脚利落,很快那茶几上便多了瓷壶与瓷杯。她收拾好这一切后,便坐到了我对面的扶手椅上。
“那样东西对我而言意义非凡,我非常感激你能将它带来。”她说,“你又携来了那孩子还活着的消息……”
“我只是受人所托。”我答道。
她凝望着我:“你是他的朋友吗?”
“是的。”我说。
“真是太好了,”她说,“对他而言。”
她仿佛将千言万语阖在了紧抿的唇瓣之中,许久没有再抛出新的问题。
“我最近经常看见阿尔文笑,”我想了想,主动提起来,“大部分时间都是愉快而悠闲的。比较偏爱姜汁饼干,甜点做得比我好。偶尔也喜欢恶作剧——总而言之,还算不错。”
“看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她说。
“你是他什么人呢?”我问。
我留意观察着她的五官特征,她的答复却推翻了我的猜想。
“不算什么人——我是因我和陈的工作认识了那个孩子。”她叹道,“或者如他所说,一个故人。你刚才想问我‘密码串’的事情,对吗?”
我不料到她忽然转而谈起这个话题。我按下骤起的心跳,飞快地点了点头。
“确切地说,我并没有被告知密码串是什么,”她说,“我从没有真正地接触到它。我只是在后来推测到,它与我丈夫和那个孩子都有着一定的联系。我可以将属于我的一个故事告诉你,其中有用的信息还要靠你择选出来。”
“谢谢你,夫人。”我说。
“不必谢我,”她缓缓地说,“我把这件事掩埋了许多年,现在也许恰巧到了该让它浮出水面的时候了。”
她礼貌的笑容里有着什么凝重的成分,令其间满溢惆怅。她双手叠在腿部,微微地靠向后方。
“我和陈.杨是在退休一段时间以后被聘回岗位的,那年我们共同被选入了一个国家计划。”她说,“其实主要是聘回他。我们过去曾都是实验员,但他的研究水准与积累都比我深厚,方向也更加契合。他用了五年,接触到了其中的核心内容;而我还在外沿蹉跎。我们都签有保密协议,即便是日常中也不能交流各自的工作细节。
“我在那时觉得身体状况不佳,申请了调职,随后被批准了。而陈对于他们的研究一如既往地着迷;他还想再多工作上几年。他告诉我,他们正在接近那个成果了,这是前人近一个世纪的心血累积——他想见证它的出现。
“我凭靠从前的资历,被准许调到他的实验区域做一些内勤工作,平常可以同他一起在休息室吃午饭,再回家吃晚饭。那栋实验楼曾经就建在我这地方的附近,现在已被拆毁。不过那时可是很大的一栋楼,里面装了上下近千号人,每个人都忙忙碌碌。
“我申请的新工作很清闲,没有什么保密可言,都是非常基础的事情。但陈则不同,他的协议条条框框地将他拘束着,所以他从不细说他当天都做些什么。他只在某一天显出了十分孩子气的高兴,告诉我新的一批实验品到了,他们终于得以实践他们的新思路,这一次成功的希望很大。
“那大约是832年左右。也就是在同一时段,我的工作中多了一项很奇怪的内容:替一批孩子检测身体数据。
“那批孩子一共有十九个——我到现在还记得这个数字。他们的年龄都在三至五岁的范畴内,从实验楼的十九个独立房间中被送出来,在我这里做完晨检后,便会被送进我丈夫他们的工作区域,再去楼内特定的地方接受固定教育、吃饭,以及一段我观察不到的行程,在夜晚被送回原房间。我负责替他们做过身体各项基础机能的检查,把报告统一递交给陈他们的顶楼大实验场。
“后来某一天的检测中,我发现有多个孩子身上同时出现了晶环-30的不良反应——那是一种药物,对成年人限制且对幼儿绝对禁止的。我对这一突发现象感到很困惑,但我的工作责任告诉我不要提问;没人会给我答案,陈也不会——他很古板,不会违背他自己签下的协议。我只好佯装我没有看到这种怪现象,照旧向上递着我的报告。
“那天以后便陆续出现了许多类似的情况。有一次我想:‘这检测其实也算常事,那些白鼠和兔子也往往是这么被送来的’——但这样想完我便感到了一种幽深的恐惧。我似乎在那一刹明白过来,陈提起的那些‘实验品’究竟是什么了。
“在我的工作期间,那‘十九’的数目最终减少到了‘九’。一部分是药物致病,一部分是承接魔法反应恶化,另一部分是‘自然’消失了。我亲手写着那数字不断变更的报告,尽可能专业地分析其间最表层的理由。
“ ‘九’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了一个极为稳定的数字。从那以后,我便彻底脱离了为他们体测的工作,回归到了正轨。我很好奇那九个孩子的命运——但我几乎再没有见到他们了,只在某次路过那个‘教育室’时瞥见过一眼;他们表情木然,似乎正在记书。
“837年的一个中午,我如往常在楼内的休息间备好了我和陈的饭,刚一转身,便看到他牵着一个孩子进来。他只含糊其辞地说:作为那孩子在他实验项目内表现最优异的奖励,他被准许在每周的周五脱离实验室管束,同我们一起吃午饭。
“什么‘实验项目’呢?那还是个太年轻的孩子——不如说是‘实验品’中最配合规矩的罢!不过孩子总归是可爱的。我用了一些时间才忽然认出,他是我之前检测过的编号‘阿尔法’。但我的丈夫不提这件事,那孩子好像也不记得我了。我亲切地同他说话,问他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即便我心中清楚,我向他编织的大多数美梦是不可能成真的。
“那孩子最初很乖觉,总是说着谢谢,表示什么也不要。等我们相处了一段时间以后,我发觉他其实很具备灵性,有一点不太明显的活泼,头脑聪明,开始表现得有些亲近我们。实验室里的生活大约太压抑了。他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我甚至不敢问他是否有过走出这里的记忆——我偷偷从家里带东西给他,就是糖呀,巧克力呀,小孩子会喜欢的这些甜东西,还在午餐里做了不少肉,多出来的都夹给他。陈肯定是知道的,因为我们两人平时不吃甜品,谁也不会买,但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实上,我还总听他在空闲时间教那孩子他的知识,都是不会触犯实验室规则的,一些阅读方面的杂书内容。
“我实际一直希望有一个孩子,陈也一样。我们不能生育,因为忙碌更是从未领养,直到变老都没能拥有自己的孩子;小阿尔法成全了我们的遗憾。尽管我跟小阿尔法每周只有那么一点时间相处,我还是忍不住把对孩子的爱都倾注在了他的身上。
“就这么过了两年,小阿尔法早在十岁觉醒了刀者天赋,我在第三年的夜晚看到陈回家来。我从未见过他同那天一般的表情——他面孔通常都坚毅,眼睛里透露着一种坦然的信念,不过由于总是固定的这一种,就显得不大灵活;我之前批评过他这一点,他坚持说这是他工作的动力来源使然。然而他在那一晚看上去如此痛苦与坐立不安——前些日子想来也有征兆,被我忽略了。
“我当时心下有种很不好的预感,问他的实验出了什么事。我用了好半天,才破天荒地从他嘴里撬出一句话。
“ ‘最近死了很多个,’他说,‘失败了很多回……明天就该他了。’
“我大惊失色:‘谁?’
“他动了动嘴唇,还是表示他不能说,坐在桌前写他每晚都要写的工作笔记。
“我不知道该从什么角度阻止某个必然的发生,即便有一些东西我们都心知肚明。我不能够劝阻他;即使我劝阻他,他们那个计划的组内还有那么多人,他只是许多零件中的一个。我只知道我不再管什么规则了,放弃了我那毫不知情的佯装。
“ ‘陈,他陪伴了我们那么久……’我坐在他身边说,十分无力地说,‘我一直很爱那个孩子……’
“他没有说话,我只看到他的笔一直在动,扫过一行又一行。在他手边台灯的那束光里,有一串眼泪默然地掉了下来,颇为明亮。他的笔还在动,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那是我们头一回迟到。我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好像不苏醒就不用面对这噩梦般的第二天似的——总之我们起晚了,一同迟到了半个小时,慌慌张张地向实验楼赶。‘会成功的,’他说。他这保证的意义便如我前一晚上的求恳。我和他在二楼的楼梯口各自转向,却没有想到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那天楼内传来了一声巨大的轰响。我被震到了地上,差点弄折了一条腿。从声响来看,还有破碎的残片从楼上不断坠落,所幸楼体的支柱坚固,没有被立刻连带得全面坍塌。所有实验者被集合到一楼疏散,我一直等到最后也没看见陈的身影,被看守人员强行请了出去。我看到楼体上方一片焦黑色,顶楼残砖乱瓦,封顶已经不翼而飞——过了七个工作日,我才真正从实验室得到消息,确认了我丈夫的死亡。
“我本来什么内情也得不到,实验室的说法是‘实验事故爆炸导致人员伤亡’,给予了我一些后续赔偿。他们表示还要迁移主楼的地址,回迁第九城,在那里重建新楼。
“就这样,我辞去了我的工作,回到永夜之地的房子住着。我想着住上两天,就离开这个充斥伤心回忆的地方,以后只要时不时地回来看看。如果不是那时有人专程到访,我也许根本不会接触到其中的一些真相。
“那是我第一回看到主教亲临,心中难免激动——我青年时是看着那位主教承接智者身份上任的,他的容颜如同神赐般地没有随岁月更迭。可我在同他越来越多的接触中逐渐意识到,他正是那个计划的发起者、资助人。他不了解实验的具体内容,只要把他的成果牢牢抓在手里,为此他不择手段。然而锁在那楼内大实验室中的珍贵资料,早已经在爆炸中灰飞烟灭了。
“主教知道我几乎不了解那个计划,却不时来对我进行调查,探测我丈夫是否曾给我透露出某些我也认知不到的线索,其中他提到最多次的就是‘密码串’。
“他对我许诺,他可以破例让我接收我丈夫的遗体;相对地,我的家要对他开放查验权与调取权。他说从现场论断,我的丈夫当时正将实验室门拉得半开,比他的同僚离爆炸中心要远,又被特殊材质的门挡了一挡,才不至于尸骨无存。
“我答应了他的要求,随后终于再次看到了陈。我的心一阵绞痛——那已经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浑身上下除了因重物加身而坏死的部分,躯干还被烧灼穿了好几个大洞。我的工作经验告诉我,那看上去绝对不像是爆炸带来的伤痕。
“我有时候想,这是否就是因果相连,我又在其中处于什么位置——如果这不道德的、使用人体的实验是罪大恶极,那我也早在无知无觉中背负了深重的罪孽。那一层所有的实验员都死在了他们自己付诸的成果当中,他们的每一条算式都将他们推得离死亡更近——他们预想过这一点吗?我原以为那孩子死在同一场爆炸里,又在今天百感交集地听闻他还活着。然而我却根本不敢去见他;我想我甚至不配打探他的近况,我是一个曾经对他伸出手的人,却也坐视他走向深渊——是的,合格的实验员应当那么做,可是——我直到最后也无法肯定,那孩子是否也是深深仇恨我们的……”
老人收住了话头,去拿一只瓷杯的杯柄。那浅红色的茶水面一直剧烈晃动着,直到被她送进苍白的嘴唇。她低着头,眼泪流进了杯里。
“我想当年的小阿尔法是放下了,夫人,”我对她说,“无论他是否怀有仇恨,怀有怎样的仇恨——在他这么多年没有同你联系,却要在此时把陈.杨先生的东西交还给你的时候,他应当就是选择释然了。”
那老人听了我的话,反而抽噎起来。
“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呀……”她说,“那是能被一个孩子能原谅的事情吗?”
“我会联系他的。我会提到我已来过——还有你。”我说,“具体要不要说出那句原谅,还要靠他定夺。”
她匆匆地擦拭面颊,闭了闭眼睛;那泪水干涸的痕迹堆垒为一个温文的微笑。
“我能否再问问你,你叫做什么名字?”
“维森特。”我答道。
“维森特——你也是个不错的孩子。”她充满柔情地、恳请般地说,“你是小阿尔法的朋友。你会一直关照他、保护他、爱他,对吗?”
“当然。”我说,“我同他之间有一个约定;在不违背那个约定的情况下,我会一直关照他、保护他、爱他,尽我所能。”
她伸手抚平了裙上的褶皱,慢慢地站起身来。
“也许你已经猜到了,主教已拿走了我丈夫的许多遗物。”她说,“其实本来也不剩什么,他工作相关的东西原本都妥善地放在实验室的锁柜内。连他的工作笔记也是——他往往是在当晚挑灯写完一页,次日就拿去实验室锁好。但我向主教瞒下了一件事情。多年前事发的当天,我们因迟起而太过忙乱,以致于我在归家之后才发觉,陈落下了他当晚写的那页工作笔记。”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几乎在下一秒便猜到了她要说出什么内容——
“它对我意义非凡。”老人说,“我藏下了它;尽管我看不懂其中的大部分深意。我现在把它给你,年轻人。那最后一页笔记——作为一个交换。你给我带来了一点希望,我也盼望它能给你带来同样的一点,能让你发觉你需要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