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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六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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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混乱又灼人的夜晚过后,我的脑门发起热来。在我仅有的记忆中,我几乎没有发过这样的高烧。我被卡拉扬捂在另一间卧室的床上,身上叠了厚厚的被子,睡梦中似乎有人给我喂水和药——我就这么昏沉了一个白天,直到晚上才清醒过来。
我眼前的天花板不再摇晃。我微微偏头,发觉卡拉扬正坐在我的床边。床头柜上挤着许多的瓶瓶罐罐,以及一盏伞形的床头灯。
“原来你不会医疗魔法?”我转了转眼珠——牵动了一阵轻微的头痛。我试图把手伸出来碰他。
“专业所限。”他将手按到我的被子上,“和我同年入学的那些医学生们,现在应该还没毕业。”
“其实我也没学会任何一种医学方面的符纹,”我说,“医学魔法士是可怕的存在。我当年请教过一个实习生,我们一起炸了几个患者模型,最后共同论定——魔力渗透的轨迹太难掌握了。那个实习生跟我抱怨过,他们那个魔法医院有一半都是只会开药的半吊子医生,包括他自己只有几个医师还不错。但魔法医院还是更受偏爱。”
“你的烧还没有全退。”他说,“安心休息,不要对我讲故事。需要水吗?”
“我往往睡一觉就能彻底康复。”我望着他干燥的嘴唇,“你看上去比我更需要水。”
他果真拿起床头的杯子抿了一口。那杯子不幸与附近的一个药瓶发生碰撞,发出一丝清响。
“晚十一点。”他说。
“晚安时间。”我说,“有晚安吻吗?”
卡拉扬微微一笑,俯低了头,嘴唇轻轻地从我额头上擦过。
“有晚安故事。”他说,“如果你想听。”
他变戏法般从身后掏出了一本《古大陆神话》,合上我的眼睛,从第一节起将它慢慢念给我。那是一些神明相关的短故事串联,彼此关系混乱——其中的想象色彩引人发笑。有一些内容我是在其它的书里零碎见过的,正好在此时重温一遍。
我即将被浓浓睡意压下的时候,隐约听到他在读《梦神与死神》。
“……说是天界上有一口湖。它半面黑得像浊夜,半面亮得像日光。它就生于天界与人间通路的开口左近。当那通道打开时,梦神便挽起亮面的湖水,捏出一个个美梦洒向人间。
“但某些神祇亦会在赴往人间时路过那口湖水——例如死神。死神生在黑夜里,长成在黑夜里,只从黑色的湖水附近路过,去人间收割幽暗的生命。他脚底溅起的黑湖水同他的脚步一起,全数混入人间的亮色梦境,将美梦变作噩梦,欣悦转为哀痛。
“梦神不忍看他的心血毁于一旦,于是他跳入了湖水,直到一年以后才再度跳出来。黑白色的湖水被他从湖底搅浑;从此再没有什么黑白之分,落入人间的有美梦也有噩梦,成为每日里发生的常事。梦神仍旧在湖边坐着,死神也时常从湖边经过……”
我听他的故事离我的记忆越偏越远,忍不住动了动舌头,开口道:“你的故事和我听过的不一样。”
“是吗?”他说。
“我怎么记得梦神最后把死神劈成了两半?”我说着,越发笃定我的记忆不曾出错,“黑色的那一半死神沉入湖底,被洗涤的白色那一半长成了新的死神,从此他只从梦神那边经过,脚底再也不会带起黑色的湖水——”
我没有睁开眼睛,但我感到床头灯被人倏然间熄灭了。好像有什么也随着那片黑暗共同落下,恍惚间令人措手不及。我听见卡拉扬的声音——它在这一刻就响在我耳畔。
“因为这里的梦神爱上了死神。”他调笑般低声道。
他的手指没入了我的头发,有一阵飘忽的魔力源源不断地从那里涌来。他轻声地念着一段咒语,念了很久,像是在絮语与倾诉;我想睁开眼睛,却发现这个意愿也被那些魔力层层包裹,裹挟着我一同落入深渊,溅起水花。
那些水花被弹到高处,悬在天空之上,再谜样地不断扩展开。每一颗水花都展成一面镜子,里面依序放映着我的过去,随后徐徐裂为齑粉,彻底地散回到我的思维深处。
卡拉扬的手已经悄然撤回,而我仍沉浸在咒文的作用当中,睡意越来越浓。这种感觉在逐渐地盖过我的全部体感,可我还是想看一眼卡拉扬的眼睛。这个想法似乎被他察觉到了。他把手指盖在了我的眼皮上,我的额头继而覆来了一些温柔的触感。
“晚安。”他说。
然后那仅有的温度也离去了。门扇被合上,我独自停留在了这个安谧的小空间里,回笼的记忆将我渐次淹没。
我终于能够记起:那时也是这样一只手,充满柔情地扶在我的脑后,自私、冲动又绝望地隔绝了我与过去的黑暗,自作主张地把我禁锢在一腔温柔里,换以我无忧与快乐。那时的维森特对于家庭的印象还混乱地停留在了四人时期,他的国度也依然和平又安详;他和他的爱人留在了一起,他的爱人也拥有了他。
——而阿尔文.卡拉扬最终放开了他的手。
他放开了他的手,所以我的记忆在次日的清晨彻底归来了。
它们没有我想象中的沉重;我好像已经了然我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一切还像我来到他家的第一天一样。我的床边的椅子上放着叠好的衣物,最上面压着附有一支卡戎花的便条,写着:
“早安。非常抱歉。以及:我正在餐厅等你。——A.C”
卡拉扬坐在长桌旁同样的位置上,同那天一般询问为我想为早餐点些什么。因为他说了“稍等片刻”,所以我什么也没有问。饭后他又说了“稍等”,邀我去了一间琴房,坐在钢琴前为我弹了一曲。然后他拿来一个沉甸甸的手袋交给我,说是里面装着我遗留的一些东西。我接过它的时候,看到那个熟悉的勋章还佩在他的手腕上。
“你要走了,是吗?”他平静地问道。
“是的。”我说。
“你清楚歌伦度南并不如你认知中的完美。”他说。
“我明白。”我说。
我想起那本《东岸记事》。我现在明白了亚德里蓝的《东岸》并非在写歌伦度南东岸,而是浦国的柳沧河以东。东岸那段算不得光彩的杀戮被歌伦度南掩盖过去了,《融合》里提及的摧毁浦国实验室的元凶无人知晓,帝国正史上保留着一派和平。
“你曾看到的,尽是谬误”——A.C在读到《融合》卷末,留下这句附言时,是怀着怎么样的讥嘲心情呢?
“但我的确不能坐视不理。”我说,“我不能让这一代的平民来背负上一代君主的过错。人命可以拿来为过去的流血抵债,但不是在我属于歌伦度南的时候。我不会让第二个东岸产生。”
“我知道了。”他说。
“很愚蠢吗?”
“不,”他说,“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提供给你。”
他问及我接下来的打算,我告诉他我要先去一趟永夜之地。
“永夜之地就在二城,你只需要从这里一直向北走。那里更加荒凉,也有危险。沼泽很多。”卡拉扬说,“你是去找陈.杨的遗孀?”
他大约查到了我是通过他家中的法阵赶来,推测出我当天听到了他与主教的对话。
我对他点了点头。
“我有纸鸟。”我答道。
我忽然觉得,两个立场相对的人这么面对面地站着,心平气静地彼此坦白,做出日常般的交互谈话,是有些过于出乎常理的——也许这是近年来的最后一次了。
卡拉扬让我等在露台,片刻后转了回来,将一枚银色的石头交给我。
“这是一个故人的遗物。”他说,“请替我带给陈.杨的遗孀。”
我应下了他的请求。那颗银色石头我有些眼熟,但我暂未想起来我在什么时候看到过它,便先将它贴身放好。
卡拉扬注视着我跳上露台的台面,问我:“你还要我的玫瑰吗?”
他的熔火落在他手上。我捻出袋子里的纸鸟,缓缓摇头。
“我不能要。”我说,“我想接下来你也会需要它。作为防护或者什么必需品。”
他似乎在苦笑着:“它对于我的意义与你想象的不同。”
“等到战后,”我说,“或者是什么都结束的时候——如果我跟你都还活着,我们就放下一切,我也接过你的玫瑰。它作为一个见证。在此之前,我们就短暂分离,在亮光之下各自为战,谁也不用违背谁的信念。”
他怔了怔,果然并不再一味坚持了,神态现出近日来难得的一些开朗。他紧握的熔火被他收了回去。
“好。”他说,“如果我们真的会在战场上相见,维森特——到时候我就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正合我意。”我说道。
他将手伸过来,我小心地弯下腰,同他击了掌。
“你要送我?”我说。
“我看你离开。”他说。
我望着他——他的眼眸就像透明的钢铁。我预感到,随着我此时的离去,有什么东西一定会在那里渐渐熄灭,宣告一段时期的消亡。但我现在仍能在那里看到燃烧的痕迹——其间有着我们那柄未完成的伞,以及仍未念完的《深山国度》。
我想起他在最初施咒后又避开我,将他自己牢牢收敛在一角,只有我在不断叩他的门,让那缝隙里流出欣喜与苦痛。他将坦白的恐惧与渴望共同压抑了太久;而他终于决定告知一切以后,他甚至不再问我是否爱他。
他提也没有提,仿佛要借我飞离时拂起的气流将一切推向原点。哪怕我们都明白,这回属于这三个月的记忆,不会再被任何人、任何的手段与力道抹去了。
“还有最后一件事,卡拉扬,”我站在高处,对他说,“你是不是觉得那些甜言蜜语都是我失忆时的胡话?我现在可以向你保证,我前夜对你说的那些话半点也不假。它们从来都作数。”
我趁他尚未作出任何回应时,在窄窄的台面上半跪了下来,着手注入一道我从未画过的符纹。纸鸟锋利的边沿割破了我的食指指肚,鲜血滴落在我画成的纹路上——那魔纹转眼间光芒大放,映着一点血色,扩开了一道淡淡的光柱。
“维森特?”他冷硬地说。
卡拉扬对此的反应比我想象得更激烈。他朝我这里疾跨一步,指尖射出一道光束,似乎想要打断我,但他与那魔法都被咒誓建立时形成的围障挡在了外边。
“你要立什么咒誓?”他声音顿了顿,仿佛勉强改从喉间轻轻挤出来,“你为什么要立咒誓?”
但咒誓的建立过程注定了我无法在此刻回答他。除了他的声音,还有许许多多的声音在同一时间飘过我脑海。
“咒誓的立誓次数有限。一个魔法士立下咒誓,往往是在情非得已的前提下,有旁人胁迫他做出承诺,令他背负‘违背即死’的诅咒。” 莱恩教授曾对我说。
“不要总是轻易地在嘴边提到‘咒誓’,违背它的代价不可偿还。”这是史密斯老先生的告诫。
“它是一个古老的、真正的誓言——比任何虚无的许诺都更有效。它代表着一个无法被扭转的结局。”某本能朗读自己的咒语书上写着。
我离得卡拉扬很近,隔着一层薄薄的屏障,却不敢望向他的眼睛。
我想我立下这个咒誓,并非是努力地在向他证明什么,也不是要将它封就一只自身的枷锁。我衡量了它很久,直到现在才能大胆地将它拿出来——它的出现是听凭心意的。我当初构想它的时候仅仅认为,倘若它的前提不再存在,那我的人生一定走到了很无趣的地步。于是它随之而来,被我说出口了。
“至上的魔法与公理为证,鲜血以奠:魔法士维森特.肖在此立下咒誓。倘若在今后的某一天里,我不再为阿尔文.卡拉扬保有与今日相同的热诚的爱,不再赋予他我全部的浪漫、眷恋与深情,或是将它冷眼,转赠给别人;我愿在那一刻被命运之手刺穿心脏,躯壳流于灰飞烟灭,灵魂自此不再转生。”
那些古语言大约都被我一字字地念对了。我低垂着头,那些魔纹的光芒在我手底变得黯淡。
我听见卡拉扬在一旁喃喃道:“你不接过我的爱情,却要把你的爱情慷慨奉予我吗?”
我张开了奥德为我准备的纸鸟,跳上了它的背。卡拉扬没有动,即便是在屏障消逝以后——像是忘了该怎么动弹。我飞到他身边,倾了倾身子,短暂地贴上了他的嘴唇。
城堡外的风声很响,几乎盖过了我身后追来的魔法光束的呼啸声。我认出来那是彗星织的淡红光线,差点连人带鸟惊了一个跟头,随后才发现它们毫无攻击意图。
它们是那么密集,接连不息;我头一次看到有人能把低级魔法控制得那么好,交汇的光束像是一场大型的光雨,每一道都蕴含着顽强的魔力。它们纷纷从我边上绕了过去,划出一道又一道优美而容让的弧线,围在我身侧,半点也不越界。不像在传达“彗星织”本意中的审判,反而像是一场光芒娑烁的送行。
我在飞行许久后于一个旅店短暂歇脚。我发现手袋里除了我的那个写诗的小本,里面还装着一些食水和金币。旅店老板对我抱怨生意惨淡,大多数本地青壮年都去应征,过去那些商贩也不再从他这荒凉地方往来。我诺诺地应着,回到房间。
我回想起数小时前的经历。那时的我回头与他短短对视一眼,甚至畏于过多地看他的表情,只望见顺着那金红头发蜿蜒爬下的晨光——除此之外,我再也不记得什么。
但我心中知道的是,我唯独在那个时候才被准许爱着他,就在那个清晨,或者说其他什么类似的,能令人在刹那间忘却世界里纷扰干系的时刻;就在我们短暂的目光交汇、灵魂交融的罅隙。
我拿出那个写诗的小本,翻到页底的夹层,想抽出那张熟悉的画像看上一看。那里仍旧平整地夹着一张纸,纸上却已经不再是我设想中的面孔了——画中的青年手臂搭在露台边,仰头看着漫天的庞大星群。那些高空中的星群固然被画得很美,却都没有画中人的神态动人心弦。他似乎在下一秒就要偏过头来,对画外的人做出微笑。
那画边被人手写着两行小字,是我熟悉的字体:
“若是我途间有溪流山川
也只变作他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