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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1、番外 泠泠会素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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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南苑回宫,便听闻柔真的喜讯。
玄烨是无意中发现柔真有孕且胎像不稳的,但宗仁礼既未上报,东珠还以此为喜讯散布宫中,其中必有诡诈。
柔真在南苑中过毒,还服过那么多的药,她腹中的胎儿必然不保,这是不争的事实。他对着柔真腹中那个死胎,实在是无法产生半分欣喜之情,甚至连笑颜也懒得矫饰,索性就整日留在明德堂。
东珠暗中使的那些手段,已令他越来越无法容忍,尤其这回连亲妹妹腹中那个死胎都要利用,连亲情都可以罔顾,只为了陷害流素。
柔真生辰那日,东窗事发,他逼不得已令笙竹走了最后一步,亲自下令,在东珠饮食中下了毒。
若不是东珠步步进逼,他本不愿走到如此地步,他本想由得云岫去折腾。
云岫使计劝东珠服下的雄黄酒不知是何物,即使他曾命人再三查验,也只证明那是寻常的雄黄酒而已。但东珠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孙重曾断言应是砒'霜慢性中毒之症。
但此刻为保流素,他只能出此下策,让笙竹下了致死量的砒’霜。
流素要是知道他做了这些事,心里只怕会怨他狠心,而不会领了他的情。
他心里矛盾万分。
而且这个罪名,还要安在云岫身上。他无法面对那个始终为他人顶罪的女子。
他不想见她,却又忍不住想起她。
他对云岫,也曾有一时的喜爱,但终究命运令他们走到这一步,便如他和东珠,一切往昔都只能烟消云散。
他是皇帝,却什么也握不住,身不由己的时候,他会痛恨自己这重身份。
但是他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流素,哪怕牺牲一切。
为了这个女子,他做了太多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
抒宁涉嫌谋反一案被查实的时候,玄烨犹自不敢相信。他一直在想当年流素为自己挡了一枪的事。
流素不可能知情。
但太皇太后对此事的反应却显然令他心生惧意。
太皇太后虽然没有干涉他的决断,但言下已有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之意。
他不想见流素,再三斟酌该如何处置。
当年南巡,流素落水后安然回来,已曾令他生疑,虽然其后阳笑没查到任何流素与汉帮相关的痕迹,但一个小姑娘究竟是怎样逃脱钳制,又独自回去的?
他多少生出疑念来。
在他心情错综复杂,无从决断的时候,流素命人送来那几粒骨骰,内嵌相思子。
她七窍玲珑,心思巧慧,一句潜藏的“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便乱了他的心志。
他依然选择了要保住她,可这次他想试着远离她,不再为她左右自己的情绪。
如果她当真涉嫌谋反,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事实。
更重要的是,他已心生退意,为了这段只有付出不见任何回报的情,他已伤痕累累,甚至失去自我。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当他无法自处的时候,还是将伤口留给时间去治愈吧。
因此他抢在太皇太后之前发落了流素,将她幽禁去南苑。
眼不见,心不烦。
相思是种病,在时间的摧折之下,却会生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一种是缓慢治愈,一种是病入膏肓。
不幸的是,玄烨是后一种结局。
流素被幽禁的那三年多,他的相思之情越发炽烈,只觉得没有了她,他的生命中便少了最重要的一部分。
他多时的压抑,在得知流素病重时,终于崩溃。
他不敢想像她若危殆,他该如何。
他撤换了侍卫,下旨领岑苏海要医好她,而他自己却忧虑成疾。
病中柔真衣不解带地伺候他,每一口药都吹到温凉适中才送入他口中,但他全没有留意。
人永远只会留心自己在意的人,而忽略那些在意自己的人。
他丝毫没有感觉到,柔真对他,便如他对流素。
都只念着一个心里没有自己的人,一心一意为对方付出一切。
南巡之前,太皇太后宣他问话,试探他是否有意接流素入宫。他矢口否认。他也同样在试探太皇太后的意愿。
既然她能问出这样的话,表示她已有所松动。
因此南巡时湖上泛舟,听到船家的那个故事,他心里便有了决断。
可是看着容若镇定的神情,他心中还是有诸多情绪交织。不知是恨是怒,是怨是憎。他能轻易定夺容若的生死,却无法将之从流素心里驱走。
容若能摸清他的心思,才会设下这段巧遇,为了船家编造的那个故事,不知花了多少心力,难道容若不知道,此举会促成怎样的后果?
玄烨不知道容若是痴还是傻,明明心里放不下,却还是要将她送到自己怀里,让他不知该拒绝还是接受。
拒绝的话非自己本意,接受的话非流素意愿。
也许容若以为,流素的幸福都在他身上。
他终于还是克制不了自己的意志,去南苑迎接流素。他无法做到像容若那样,将自己心爱的人送到别人怀里,哪怕明知流素不爱他,他还是要将她禁锢在自己身边。
他决不可能成全他们。
在南苑见到流素的一刹那,他觉得相思寸寸成灰,只剩下拥紧她不放的念头。
再多少理智,都抵不过他爱她。
太皇太后对于玄烨这种不理智的举动,却只叹了口气,并未多加指责。她只说了句:“你既迎她回宫,自然是忍不住了。事已至此,哀家再多说多益,你只要记着,切莫如你皇阿玛一般,为一个女子肆意妄为,忘了自己身为人君,肩负社稷。”
他默然点头。
太皇太后又凝望他半晌,道:“她近身之人涉嫌谋反,她虽属无辜,到底该受牵连,你对她的信任已是毫无理智。哀家不反对你宠她爱她,但你要答应哀家一个条件。”
玄烨怔了一下,多少觉得有些不安。
“今生今世,你不得立她为后,哀家年事已高,不知何日归去,将来她若为中宫,无人再能凌驾于她之上,哀家怕你终究会压制不住她。”
他心头凛然生寒,不敢置喙。
太皇太后这个要求,哪里是不信任流素,分明是忧心他会感情用事。
他咬了咬牙,垂首应诺:“孙儿答应皇祖母,永不立……她为后。”心里却想,他不立她为后,也不会再立别人。
流素回宫不久便即有孕,她那么喜欢孩子,心里自然欢喜。有了这个孩子,或许她终究会渐渐忘记过去。
谁也没想到命运的逆转来得那么快,她不但保不住这个孩子,甚至连自己的性命也将保不住。
孙重等御医宣判了流素的命运时,玄烨觉得从他们口中吐出的不是流素的死期,而是他的死期。
他从未想过会失去她,这种事他无法面对。
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要将她留在身边,不惜一切代价。
他强迫她服下了堕胎药,看着她痛不欲生,说永远都不原谅他。他心痛如绞,再次觉得无力回天。
在太皇太后的授意下,苏麻喇姑去见了流素。虽然不知道她们究竟说了些什么,但了解他如苏麻喇姑,必然是将他的心意转告了流素。
因此流素最终还是原谅了他。
他没想过他们之间的感情居然会因此出现转机。
流素的病势日渐危殆,可她对他的依恋却与日俱增。她每日都倚门盼望,只候着他能去看她一眼。
哪怕是后来追忆起这段日子的时候,他都觉得她是爱过自己的。
那不可能是绝望中的一点依恋,她是真的对他朝思暮想,片刻不愿分离。
除夕夜,她抱着他,语意苍凉,要他以后每届选秀都留许多漂亮的姑娘,这样便会将她渐渐淡忘,再也没有时间想她。
她半分不懂他的心,就算他置身万花丛中,就算他身边美人环绕,没有了她,他的心只会是荒芜一片。
时间治愈不了他的伤口,他已经试过。
在他们绝望相拥的时候,命运再次出现转机,郎子骞携药入宫。
玄烨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巧合,流素危殆,便突兀地寻到了对症的药,他倾力遍访名医无果,居然郎子骞会遇到这样的巧合。
果然,只暗中一查,便知道那所谓重金购来的药,是有人用命去换来的。
他后来面对容若的时候,心绪便更复杂,多了一重不知是感激还是恨意的意味。
玄烨不得不承认,流素始终忘不掉那个人,是有她无法忘却的理由的。
十余年生相离别,容若还是愿意为她舍命,他们的恋情如此凄苦,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是玄烨自己。
但这时的流素,看着他的目光已不再是一无所有,她的眼中不知何时已柔情无限,如一张无边无际的罗网,将他交织在其中,沉沦,再沉沦。
这种时候,谁也不可能令他再放弃流素。
病愈后,他总不能再以她的疾病为借口,每日守在她身边,在太皇太后的暗示下,他还是要平衡六宫,不得已宣召了别的嫔妃。
可是她已习惯了他每日相伴的日子,她开始越来越受不了他身边那么多的女人,哪怕她矢口否认,他还是知道她夜夜寝不安枕,以药力助眠。
他舍不得看她日益憔悴下去,终于还是为她拂逆了太皇太后,守候在她身边。
那些日子里,他真以为她全然忘记了过去,一心一意要和他白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