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赵梓言

4、青葱

　　——永远那般近又那般远，咫尺天涯，中间是焦灼的无言。还未来及说出的话语亦或几度吞咽入腹的字句。没能说出再见，相见便遥遥无期。砰，猝不及防。一瞬偶然，明天如故。

　　街灯好似漫天的萤火，泛着点点迷离的光晕，歪歪扭扭的投射在灰白的坡道之上。微冷的空气大口的灌入胸腔，肆虐的在体内逃窜，头部的晕眩感，胃部翻江倒海，好似脑浆都要炸裂开来，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恶寒。不尽的奔跑，即使五脏六腑碎裂开来也无妨，只是这样永无止尽的奔跑着，像似要竭力抓住些什么一般，唯有奔跑，永无止息的奔跑才能维持着那样一段微妙的距离，即使那点微妙的距离，永生追逐也无法弥合，那也无妨。只要，只要我还能在不断奔跑中隐约望见线段那头的你就好。而你，却悄无声息的隐匿了身影，就仿佛那天夜晚，突如其来的雪，不经意的打在我的睫毛，悄无声息的滑落，滑过我的体表，很冷，却又隐隐地愈发灼热。
　　我深深的打了个喷嚏，用手搓了搓微红的脸颊。我不知道这里究竟是哪里，我好似急忙的奔向了月台，又奔向了废弃的公园，又好似莫名回到了初见的美术室。我拼了命的狂奔，好似要将有关记忆中的那个身影所存在过的地方全部翻个遍，却满是徒劳。我甚至不知道你是谁，我看不清你的模样，听不见你的声响，而我却不知为何要这般失心疯了一样找寻你。
　　在无尽奔跑中，跌入了自己画下的迷途。脚下踩着坑坑洼洼的泥水，溅起了层层波澜，荡漾开来的却是一副难以言明的奇异画面。那景象很是微妙。雨雪漫天，俨然已是寒冬。有雪的冬季，好似总是那般安谧，暗哑了一切声响，仿佛唯有那时才是真正的世界。不会感到天地夹缝中城市的狭隘，那种机械运转的废旧社会机器的文明景象，在这里俨然已被无限的空白淹没。而在这与天相接的高台之上，有那么一个单薄的身影镶在时光的画里。校舍天台的中央，兀兀的绽开了一朵花来，不合时宜的扎根于雪中。那是一个女孩。纤长的发丝随风摩挲着她的额角，轻轻阖起的双眼划出一道美丽的弧度，被雪浸湿的睫毛频频颤动，微微轻启的唇瓣好似要诉说些什么，但是却又好似睡着了一般。浅青的毛衫与雪交相辉映，恰似雪后萌生的蓓蕾，静谧的仿若陷入沉眠的时间，却被这抹温存映出些许生机来。而不远处忽而闪现一个突兀的身影。那是一个身形瘦削，给人清俊、文弱之感的男孩。他好似思索着些什么，凝神注视着雪地中的那个女孩。本是毫无声响的寂静时空，却被银铃般的耳语打破了这种平衡：“你知道去往那里的列车吗？”世界只剩下那一句声音，像雪飘落的声音，很轻，很轻……
　　天幕被雪侵蚀的唯独剩下空白。就像最初的那天一般，微风吹散了你的头发，帘布映射着你的轮廓，而你的面颊在飘进窗棂的盈盈白雪中，显得那般虚幻，好似从来不曾存在过。如此，我却是再也无法将目光移开了。那一刻，你在虚掷的幻象中回过神来，我那时灼热的目光，不知是否会让你感到些许的局促不安呢？你我默默无言。而你忽然对着我笑，那张笑容，很是好看。
　　如果说，一直以来我都置身于内倾的世界，在空白的时间里勾勒北方的蓝图。而当你映入我眼眶的那一瞬，当你与雪交融的那一刻，你便成为了我的世界中最初的一抹色泽。
　　画室里陈列着各样的学生画作，而有那样一幅画，好似张扬着无限的生命活力，却在时间的延留上待滞下来。无法判别，那幅画是否已经完成。它仿佛有一种无限延伸的势态，并不被画幅纸张所束缚，而是永无止境的延伸，却并无明显的走向，看似是向外竭力扩展着，却又有一种强大的内倾之力，将世界牢固的攒在地心深处，令人晕眩，仿佛置身于静止的断层当中。画中好似并无描绘任何有形的事物，而那些盘根错节扭曲的色线又仿佛在隐喻着鲜活的生命之灵。而在浮浮尘埃之中，一切好似静止下来。
　　而与之有着说不清关联的另一幅画，正静静地裱在华丽的展廊之中。我在会展终焉之时，一个人默默地凝视着这幅奇妙的画作。盘根错节的色线，张扬着无限的生命力，或是苍劲，或是纤弱，或是明媚，或是幽暗。而这些明灭可见的斑驳色彩中，好似幻化出青山江河，林木葱郁，虫鱼鸟兽张扬着生命的活力，奔向天际，奔向自由。而画面中心盘旋着的巨大涡旋，又好似牵制着一切生灵的牢笼。最为深邃的底部，却透出点点光亮来。无法明辨那极点的空白究竟是什么，也无法明了，挣脱引力束缚的生灵又会去向何方。这幅画作，激昂壮阔却又忧郁深沉的让人无所适从。只要看到她，就会深深的陷入意识的泥沼中。她就像大地之母，用其胸怀拥抱着万物生灵，而就在她的怀抱里陷入了生命的桎梏。或是沉沦、或是逃亡。有关未知的空白，是她的放纵，还是连她自己也不曾知晓的答案？挣扎出世的困顿生灵，究竟是幸还是不幸？世界宛如一座孤岛，竭力挣脱地心引力的束缚，飞翔还是坠落？这幅饱获盛誉的画，旁人是否真正懂得我心目中的那片光景？
　　而这片光景，有你。脑海中深深地盘旋着两幅孪生画作。这是你给予我的最好的礼物，也是道不尽的落寞。我好像梦到了你，也好像梦到了我，而你不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而那些有关曾经的浮光掠影总是时不时的闯入这里，是梦是醒，已然浑浊。
　　男孩和女孩，意识的纽带紧紧地缠绕，盘旋于空际。五感联动，编织出的又是一世界。我好似忘却了，是你，还是我，谈及哲学，谈及艺术，谈及世界的外部。有时，偶感其妙，寻思人类意识集体幻想出的梦国。人们在现世中，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搜罗信息，美丽之物也好，丑陋之物也罢，统统都成为了另一世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以至于在那些匆忙行走的人类眼里，那一世界不过是现实世界的浮光掠影，一种无意识的映射，一只可悲的影子，毫无价值可言。那是醉生梦死，游走于绝望前端的神经质吟游诗人的穷酸论调。文学、艺术不过是人类两种极端之下的无聊产物。一类是达官贵族物欲丰实下无聊的精神洁癖，硬是将其系统化，将抽象、琐碎的残片拼合归纳成音乐、美术、文学、舞蹈、戏剧等概念程式化的集合。又因时代的更迭，思想的演进而不断重新发现艺术，丛生出不同的艺术派别，颠覆后重建。而这种规则，永远向天际飞去，愈加不切实际，难以捉摸。至此，艺术披上了神圣的外衣，不可触及，那是神样选民的自娱自乐。而人们虽活在相对开放的时代里，无限向往那种封闭至高的艺术，却只是游走于其华表的光芒之下，成了彻彻底底不伦不类的伪物。另一类则是穷山恶水物欲匮乏下的痛苦呻吟，这种呜咽的喃喃碎语中却是呈以一种精神世界的极度饱和之态。艺术所折射出难以企及的人性光辉以及神性灵感，恰恰都是产生于物质贫乏的时代里，但究其因素，值得考量的地方也留有蛛丝马迹。比如人民本身的思维特性，以及相对开放的言论环境，亦或是恶劣极致，封锁世界中精神的超脱。故此，安稳存活于现世的人们，在包容性良好的现今，却也只能在小众的狂热中发光。亦或彻底沦为亚种文化、思想的缔造者，精神抑郁而终或是高调自我。不再渴求理解，人们活在孤闭的精神世界里，你不懂，我也不会怪罪。可是，伟大往往降生于乱世。我们，难道是在渴望灾难？渴望着不幸？或许，我们只是渴望那种一往无前，对精神世界的热忱。那里是良好的艺术土壤，那是“美”的故乡，而那便是艺术的时代，我们向往的时光。而在这里，我们周身却无时无刻笼罩着一座名为“自由”的囚笼。我们渴望暴风的席卷，而却深知，风过巢翻，无一完卵。而那些瞬间，我们真正飞翔过，即使拗不过飓风的走向，而那时，我们的羽翼早已飘零不知名的土地，化为春泥，哺育新生的蓓蕾芽衣。
　　这或许，便是梦者的期许，或许便是梦者渴念的人生罢。而此间，我们被禁锢在这机械的工行业链条之中，作为一枚社会机器的齿轮而永不休的转动，不禁唏嘘嗟叹，一切皆是徒然。这样，梦者便陷入了困顿的泥沼，那一方遗失已久的感念汇聚成的幻境，是精神宝藏亦或是荒原？用生命竭力追逐之物，用胸腔那团温热感念到的片章，或是娇艳或是凄绝。文字、音乐、绘画，尽一切可能去记录，那些癫狂的执念，是天神的馈赠还是魔鬼的靡语？不甚明了。那是艺术缔造者的梦境，那里绮丽无比，又阴郁无比，是火海、是冰山、是林木葱郁、是断壁荒原，是天堂、是地狱，是天使的歌喉、是恶魔的低吟。火光，或明或暗。
　　你是梦者，我亦是梦者。而你却在“梦者”的梦中或化为流星，深深划过银河的体表，在火光中迎来了寂灭。此间，你如尘埃，带走了宇宙星河的爱与恨。冰冷与热忱的灵魂，冲出了世界的屏障，回首不见，那些磕磕绊绊，前路未明的往生往世迷生途，你我二人的旧岁年。
　　正如初见，当我们第一次四目相接的瞬间，我便知晓，你我便是“同类”。画面流转，列车、天台、画室，种种映像仿佛一页压花，挤碎沉淀于时光的画卷。而唯有那个瞬间，像似卡带，频频闪烁……
　　我们好似熟络起来，不温不火。而那一天的画室，放课后的你我，说不清的躁动，道不尽的焦灼。一件纯白无垢的纱衣，轻轻搭在肩头，纤长的发丝慵懒的附于胸前，而你亦如初见，凝神望着窗外，光影斑驳。我就这般凝神注视着你，画笔在布卷上急速勾勒着你的轮廓。却无法像从前那般，将你纳入画框之中。你笑了，再一次对我绽放了笑颜，而我却无法一如从前泰然自若的挥动画笔。我缓缓走向了你，我甚至不知如何迈开了脚步，向你靠近。你依旧笑着，而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微笑。想要触碰你，想要紧紧的抓住你，第一次有了这样微妙的感觉。空气变得暧昧起来，心头不禁焦躁。那一刻，你吻了我。像是稍纵即逝的白雪，很凉，很轻，便永远消失在我的梦里。
　　我喘着粗气，跳上了列车。列车行驶的终焉，是否便是你梦中的彼岸？那里满目青葱，天空环抱大地，鸟儿皈依丛林，游鱼依傍河溪。你不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那里，没有你，也没有我，但是我知道你依旧在，而我也从来不曾离去过。因为，你是这里第一抹生命的色泽。你说过，最为向往的便是那漫无边际的苍穹，而最为怖惧的则是那幽暗深邃的海底。而你却逐步奔向了海天承接的空白之中，那里没有终点，只有无可计数的绵延时光，亘古不移的葬于地心深处。这里便是永恒静止的乐园，梓暮，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默念着你的名字缓缓苏醒，迎来了又一个清索的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