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屠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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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屠春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又是一年四月春，江南的美景一路看来渐渐疲乏，即使眼前繁花似锦，也是让人提不起一点兴致来。
“癫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
满目春红的景致吸引了无数香客前来参观，更有甚者在桃树前求起姻缘来，楚越河看着沁水一次又一次地将红绳扔上树，忍不住飘出了这么一句。
“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姑娘何出此言？”
楚越河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在跟他说话，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头道，“我只是觉得对着一棵树许下姻缘太过草率罢了。”
残红尚有三千树，不及初开一朵鲜。这桃花再美也已经到了即将凋谢的时候，而女子一生的韶华才刚刚开始，就这样把终身幸福轻易托许，难免让人觉得不够谨慎。
“桃源尽处，美色屠春。姑娘只管看着便好，何必计较许多？”
燕九珂一身短打，利落随意，乍一看容易让人以为他是寺中的香客，可是说话文绉绉的，言谈举止倒不像个山野村夫。
“不知……如何称呼？”棠梨说过，天下多能者，这人既然能看出他女扮男装，想必也不是个庸人。
“姑娘不必行礼，在下燕九珂。”两年的时间她倒是长大许多，性子也变得沉稳了，只不过，在他面前，她仍旧是个小姑娘。
“燕先生怎知我是女子？”明明她已经伪装得很好了，一路上从未露出破绽，就连沁水都说，在秀坊待了两年她还是和当初一样，总是一眼让人误了性别。
燕九珂淡淡笑了笑，答道：“美色屠春，姑娘怎会不知？”
楚越河先是一愣，明白过后忍不住有些窘迫。对于容貌她从不曾自诩不凡，毕竟七秀弟子才貌双绝者众多，她也只是满园春色中的一角罢了。
“春色可人，一朝去一朝至，美色却难得长久，先生还是赏春吧。”
说完准备走人，却被拉住袖角，“不知道长剑法如何？”
这人！问什么不好！
“先生还请自重。”
楚越河气鼓鼓地一甩衣袖走了，燕九珂却忍不住笑出声来，“还是一样经不起逗，果然还是小孩子。”
低下头看了看一身粗布衣裳，燕九珂笑意更止不住，“还是第一次有人叫我先生呢。”
据说已经有千岁之龄的桃树下，沁水正发着脾气，“你是哪儿冒出来的，竟然敢说本姑娘的姓不好，胆子倒是不小。”
楚越河一出来便看到自家师姐一副准备干架的仗势，赶紧跑过去拉住沁水，“师姐……”
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呢，沁水便甩开她的手冲上去了。无奈，她只好赶紧托人去找慧空来。
“师姐，你不能再打架了，回头掌门知道了又要罚你了。”
沁水这两年打架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不仅在秀坊里打，还出去打，师弟师妹们都怕了她，说得夸张点，扬州城的狗看见她都要夹着尾巴绕道走。这万一在少林打起来，出了什么事可不好解决。
眼看着沁水已经手脚并用，打得风生水起，慧空却还不来，楚越河只好自己跑去找人了。
“慧空师父，你在吗？”敲了半天门却得不到回应，她只好推门而入了。
“慧空师父，师姐她……”
禅房里点着檀香，烟雾袅袅，慧空坐在蒲团上，侧影有些模糊不清，他站起身来，步履缓慢地走过来，“沁水又闯祸了？”
楚越河尴尬地点点头， “是，都要打起来了，慧空师父你快去看看。”事实是已经打起来了，但她总要为师姐留点面子不是。
慧空不语，仍旧慢慢走出去，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楚越河跟着他出门，转身关门的时候却看到刚刚慧空打坐的蒲团上有个很眼熟的东西。
“这不是……”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沁水的时候，沁水的额前便有这么一对银钗，只是后来不知怎么丢了一只，一直也没找回来，原来是在这里。可是……
抬头看了看走在前面不疾不徐的慧空，楚越河选择闭上嘴巴。
等他们到了桃树下，沁水却是已经打完了，看样子也不知是输是赢。
“小崽子，你给我记着，以后本姑娘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沁水咬牙切齿的样子不像是说着玩儿的，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分明藏着隐忍的情绪。
“说谁小崽子，姑娘家家的，说话也没个遮拦。”
对面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看样子也是气得不轻，“我好心给你解卦倒成了胡说八道了，方圆十里谁不知我钟宇从不说瞎话。”
眼看着又要吵起来，楚越河赶紧拖住沁水，“好了好了，师姐别气了，我们还得赶路呢，先回去休息休息吧。”
沁水居然被她劝住了，只狠狠瞪了钟宇一眼便走了，“别让我再遇见你！”
慧空依旧慢慢踱步回了禅房，只是顺带捎上了楚越河。
“这是楚霁道长当初留在小寺的道袍，还请施主帮忙带回。”
师兄的衣服？
楚越河伸手接过，忍不住有些激动，匆匆道过谢便回了房。
沁水没有待在禅房里，也不知又跑去了哪儿，这样也好，她若是在这儿，一定又要笑话她的。
楚越河站在镜子前打量着自己，渐渐地眼眶竟有些发热。楚霁的衣服穿在她身上自然是大了不少，长袖曳地的却增添了几分清冷的气质。
“师兄，你什么时候回来？”她攥紧衣襟，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再过两个月，我就不是楚越河了，师兄，你说过你要送嫁的。”
当初棠梨说不过几日师兄便会从万花谷来秀坊看她，可是她等了两年也没等到，如今她就要离开了，还能再见他一面吗？
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沁水走进房内，兀自上了床，看也不看楚越河一眼。
她悄悄擦了擦眼泪，长舒了一口气，正准备脱下衣服，沁水却突然说话了，“你就穿这身去华山吧，咱们今晚就启程。”
说着便从床上坐起来，眼睛里又带着初次相见时的那种气势，“但是明天一早你就要换回秀坊的衣服，做戏要做足，咱们也在华山住两个月。”
想到棠梨，楚越河忍不住泛起一丝苦笑，她必须让所有人都觉得她就是她才行，“嗯，我知道了。”
见到钟宇的时候，楚越河的惊讶不止一点半点，“你，你怎么……”
“阿宇奉先生之命护送姑娘前去华山。”钟宇深深作了一揖，态度十分恭敬，和面对沁水时简直判若两人。
先生？哪个先生？楚越河满头雾水。
“先生说，姑娘看了此信便能知晓。”钟宇双手递过薄纸一张，楚越河疑惑地接过。
及笄华年，何着豆蔻之衣？
信纸上的字墨迹还未干，夜风里隐隐地飘散着墨香。
楚越河不知道该哭该笑，燕九珂果然不是什么山野村夫，普通人用不起这样好的墨；可也不是她想象中的世外高人，因为没有哪个高人像他这般无礼。
她只不过是想用她本来的身份再回一趟华山罢了，可她忘了她早已不是两年前的小孩子了，再穿回当初的衣服，自然是会被人看出不妥的，是她大意了。
“代我谢过你家先生。”
楚越河也回了一礼，“劳烦小哥了。”他人主动示好，她不好推脱，也不想推脱。
沁水看不惯她磨叽，先一步上了马车，钟宇动了下嘴唇似是要拦她，最后也只微微皱眉，说了句“姑娘上车吧，咱们后半夜就能到。”
马车行驶在渐渐暗下的夜色里，迅疾平稳，楚越河掀起一边的帷裳，只看到黑夜沉沉，不见月光。
她心里还带着些许无措，两年过去，只怕能认得她的同门寥寥无几，谁叫她本来就没什么存在感。只是，这回不知能不能见到师父，算起来，和师父分离的时间比师兄还要久。
“至少七师弟剑法好了许多。”
沁水不知何时醒来，递给她一柄长剑，那是她当初离开师门时佩戴的，只可惜她从不曾用心练剑。
她接过剑，只觉得掌心沉甸甸，“师姐说笑了，越河剑法如何师姐不会不知。”两年前她是纯阳掌门剑法最差的弟子，两年后也仍旧是。
沁水很不耐烦她这副样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天晚上都去青萝山偷偷练剑，真不懂师姐怎么会看上你，明明那么不情愿，还来我秀坊做什么。”
是啊，她也不懂，两年过去，棠梨还是什么都没和她说，师兄也没从万花谷回来，她连一个可以诉说心事的人都没有。
“纯阳的剑法你练不好，我七秀的剑法你也练不好，真是枉费了师姐和我一直给你开小灶。”
沁水看她低下头不说话，心里只觉得不爽，按道理她们俩朝夕相处应该无话不谈才对，可她总是看不惯她懦弱无用的样子，难得主动开口搭话也是讽刺居多，往往弄得更糟，就好像现在。
“算了，反正你是要嫁去藏剑的，剑法不好有什么关系，到时候让叶濯那家伙教你不就好了。”拍拍她的肩，沁水故作轻松地说道：“本来楚霁给你定的亲是叶真，虽说从大嫂变成弟媳是有点吃亏，但是叶真早去了东都参军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凭你跟叶濯的关系，这藏剑山庄还不是你说了算，不怕。”
这已经是她最温柔的一次了，果然楚越河抬头给了她一个微笑，沁水很满意地躺下继续睡了。
连局外人的沁水都知道一些内幕，棠梨和师兄却没人跟她提起，他们究竟是觉得不重要，还是觉得她不能担负？毕竟她才是那个被安排了命运的人啊。
楚越河不知道答案是什么，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她再次掀起帷裳，发现竟已经到了华山脚下。
“姑娘，到了。”钟宇停下马车，仍旧恭敬行礼，“阿宇在此等候，姑娘且放心前去。”
她明白他的意思，明日一早，她还要以棠梨的身份再进一次山门，今夜不过是圆她一个小小的梦罢了。
此时月光清明，她缓步走在山门前的小路上，还没到早课的时间，师父师兄们不在，也不知值守山门的小师侄会不会放她进去，若是被拦下了要如何是好？
这样想着，她不禁越走越慢，渐渐地竟不知该怎么迈出下一步了。
她已经离开这里两年之久，原本认识她的同门此时也只怕是早已忘记了她，更何况师父从未正式收徒，她这纯阳掌门七弟子的身份，说来也并不那么有说服力。
不如，回去吧，反正，该见的明早都会见到的，不急在这一时。
转过身，却见到了一个和她同样装扮的人，清冷的月光下眉眼分明。
“七师叔，好久不见了。”
“小鱼！”
小鱼眉眼动了一下，清浅的笑容便绽放开来，“两年不见，七师叔可还好？”
楚越河用力捶了捶他肩膀，怒道：“什么七师叔，早叫你不要乱攀亲戚。”
小鱼毫不在意被她打这么一下，仍旧笑，“师祖面前，七师叔还是要叫的。”
“什么？”楚越河大惊，转过头果然看到李忘生，慌忙跪下行礼，“玉虚弟子楚越河拜见师父。”
李忘生比起两年前更是仙风道骨，他伸手扶起楚越河，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道：“越儿如今，是真的长大了。”
话音刚落，他身后数十名纯阳弟子齐齐弯腰行礼，“弟子拜见师叔。”
“这……”楚越河又是一惊，继而鼻头一酸，“弟子多谢师父。”
李忘生淡淡一笑，只道：“为师终究欠你一个身份，将来之事谁也不能知晓，便只趁着今夜把该补偿的都补偿了吧。”
师父从未如此多言，楚越河没有多想，只当做师父心疼她。
“师兄怎么没回来？”
分别许久，华山的一草一木她都无比想念，只是比起眼前的纯阳宫，她更关心的是人。
“霁儿的事还未完，你以后自然会见到他的。”
李忘生并不多说，她也不敢再问，只默默无声地跟在后面。
月亮洒下一片清辉，众人的身影投射在残雪未化的地面上，楚越河不经意间瞥了一眼，轻袍如雪，缓袖如云，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美。只是这以后，再也没有楚越河了。
沁水扯了扯楚越河身上的衣服，撇了撇嘴，“怪。”
楚越河看着镜中的自己，也皱皱眉，“是有点儿怪。”
她平时穿衣偏爱素净的颜色，这样耀眼的黄色还是头一次穿，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可是连续一个月都在下雨，她带来的衣服不是已经脏了，就是洗了没干，要不是师父着人送来这一套，她怕是今日都不能出门了。
“不管了，我还得去找小鱼呢，他受伤了。”
要不是她非要去兰若废墟，小鱼也不会受伤，她得赔罪去。
“真受不了你们两个，多大的人了还玩什么探险游戏。”
楚越河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拿起桌上的伤药，一个转身便不见了踪影，“多谢师姐啦。”
沁水愣了愣，然后恨恨地咬牙，“哼，轻功倒是长进不少。”
据说轻功长进不少的某人堪堪躲过一棵树，直直地砸在了小鱼的门上。
“谁在外面？”
楚越河上上下下摸了一遍确定没那么疼了，然后调整好了面部表情才推开门进去，“是我，我给你带了药。”
“你怎么不锁门的？”
小鱼卷起裤脚查看伤势，心不在焉地答道：“我这里偏得很，平常也不会有人来，我从来不锁门的。”
楚越河听了却觉得心酸，小鱼和她一样是孤儿，师兄当初捡了他回来说是给她作伴，从此她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一直到两年前她去了扬州他们都是形影不离的。
从小他们俩一起习武，一起玩闹，一起闯祸，可是她是掌门弟子，他拜在楚霁座下，依着辈分该叫她师叔，旁人在的时候他们并不能过分亲近，为此她从前总是闹脾气。她以为她处处为他着想，却原来连他住着这样偏僻的房子都不曾注意过，心里难免自责起来。
小鱼抬起头看到她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怎么？咱们认识十五年，在一起十三年，倒是从来没见过你这幅表情。”
“对不起，小鱼，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受伤的。”她注意到他腿上诸多擦伤血痕，胳臂上还有很多青紫的掐痕。
小鱼却是毫不在意的样子，揉揉她的头发，接过药瓶便开始涂药。
“这身衣服哪儿来的？以前没看你穿过啊。”
楚越河成功地被他转移了注意力，“我没衣服穿了，这是师父让人送来的。”
师祖？
小鱼挑了挑眉，静了一会儿说道：“我记得以前叶二少也是穿黄色的。”
“阿濯？”楚越河似是想起了什么，有点儿魂不守舍的，
收拾好桌上的瓶瓶罐罐，小鱼把她推出门，“不早了，去给师祖请安吧，我换件衣服也过去。”
楚越河还是愣愣的，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出了小鱼的院子，她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
叶濯已经两年没见了，也不知道一个月后再见会是怎样的情景，他若是发现害他跟棠梨不能相守的人是她……
她不敢继续往下想，心烦意乱地到处乱走，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兰若废墟。
早上抓伤小鱼的瞎眼女人还在，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呆坐在那里，只一双漂亮的眸子发着暗淡的光。
“你来了。”
瞎眼女人突然说话吓了楚越河一跳，她刚想开口道歉免得再被她打，却发现对面走来一个人，她赶紧躲进一边断墙的阴影里。
“跟我回万花谷吧，他不会来的。”
来人及其温柔耐心的语气震惊了楚越河，这声音，分明是两年未见的楚霁！
“师兄！”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屠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