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网》故茕

34、震动

　　秦鸣十点半下晚自习。今天又因为帮张晓澄看了两道数学题，所以自己的一个论证没有做完，下了晚自习以后又待了半个小时，等到十一点才往回走。他一个人，走得又慢，到家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半多了。
　　不赶时间的时候，秦鸣喜欢走楼梯。一步一步走上十楼，他想证明，看上去没有尽头的路，也会有终点。他的脚步总是很轻，故意不去弄亮楼道的声控灯。他喜欢在暗处行走，想象脚下熟悉的路，会不会有一天变得不一样。
　　虽然直到现在都没有。秦鸣觉得这没有关系，自己还有很长的时间等。完全没有想到，也许自己根本不必等想象中那么久。
　　月亮的光从楼道的窗户投射进来，给黑暗蒙上了一层白纱。秦鸣想起了，那天晚上，曹子轩带自己看过的月亮。为什么同样一个月亮，会有那么大的差别？他一阶一阶迈上楼梯，来到自己的家门口。
　　因为十楼的窗户总是关不严，晚上又有风，风吹的窗户一张一合，月光也就跟着浮动起来。在忽明忽暗的月光照耀下，秦鸣发现自己家门口站着一个人。那个人靠着墙，一只手插在兜里，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根烟。这个姿势让秦鸣想起来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然后，他摆着一张很冷的脸，说要送自己回家。不过今天他手里的烟没有点燃，长长一根烟在他的手指间不停变化着位置。像是急于表现他在那里已经等了很久了。
　　曹子轩还没有吃饭，从五点站到现在。他感觉不到饥饿，也没有觉得累。好像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了。脑子里想了太多东西。他记得，自己也曾在大年夜喝得半醉，不考虑后果地跑到秦鸣这里。这次又是这样，不同的是，这次他很清醒，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看着秦鸣走上台阶，走出了黑暗的部分，让微光勾勒出他的轮廓。然后他也看到了自己。他停了下来。
　　时间突然变得缓慢起来，只有风吹动窗户发出的微弱而不和谐的声音。他们两个人静静站在彼此对面，语言变得没有意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鸣拿出手里的钥匙，向前走，走到曹子轩身边把门打开。秦鸣走进房间，没有关门，打开了灯。周围一下子亮了起来。曹子轩的眼睛没有来得及适应光线，眨了几下，转头看向房间里。
　　秦鸣换好了鞋，然后像以前一样，把自己的鞋端正的摆好。他没说话，只是用行动示意曹子轩进来。
　　曹子轩移动了一下，感觉双腿都麻了，不像是长在自己身上。他动作有些奇怪地换好鞋，走进房间，坐在沙发上。身体里的力气一下子被抽空了。秦鸣去厨房热了一杯牛奶拿来给他。然后坐到他的对面。看着他喝牛奶。
　　秦鸣不知道曹子轩为什么来。他可以开口问。但是看他穿鞋和走路的样子，看从来坐下的时候都会挺直后背的他直接靠在沙发上的样子，秦鸣就什么也不想说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什么也没有做，但是他觉得累。看着曹子轩的样子，让他觉得累，坐在他的对面，感觉到他情绪里和平时不一样的悲伤和茫然。
　　曹子轩喝完牛奶，手里的玻璃杯还留着温热的感觉，杯壁上留着纯白色的液体，他忽然觉得自己喝牛奶的样子没准挺违和的。
　　终于，他开口了。
　　“我来是……因为……”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声音还有点哑，不过很快就好了。但是，他还是没往下说，因为，他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来这里的理由。
　　秦鸣没有问，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放在茶几上，眼睛盯着曹子轩手里的玻璃杯。
　　曹子轩放下手里的杯子，然后靠在沙发上，头向上扬，闭上了眼睛。
　　秦鸣把他放下的玻璃杯拿起来，洗干净，然后自己进到卧室去洗澡了。
　　等他洗完澡出来，看见曹子轩还是那个姿势坐着。他把睡衣扔给他，“去洗澡。”他说。
　　曹子轩坐起来，拿起手里的睡衣，没有一点褶皱，想必是一直被秦鸣挂在衣柜里。他忍不住把嘴角抬起来，突然觉得，心情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他的视线转移到秦鸣身上，发现秦鸣正在看自己，不过对上自己的眼神马上就转移了视线。转身走进卧室，头也没回。
　　曹子轩心想：原来他也没有看起来那么不在意。
　　等到曹子轩出来的时候，秦鸣躺在床上看书，就像平时一样，那种熟悉感好像他们已经在一起生活很久了。
　　秦鸣躺在床的一边，把另一边空出来。曹子轩躺了过去。躺下了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往秦鸣那边看。
　　与往常不同，秦鸣没有继续看自己的书，而是把书合上，然后伸手关掉床头灯。曹子轩还奇怪，难道他现在不到十二点就睡觉？
　　秦鸣躺下，拉过被子盖在身上。
　　整个房间还有房间里的两个人，浸泡在黑暗里。
　　“说吧。”秦鸣小声说。
　　曹子轩愣了一下，然后用眼睛环顾周围，适应了黑暗之后，房间里摆放的物件一一浮现出来。曹子轩慢慢开口。
　　“今天知道了一件事情。一开始……准确说是直到刚才，都还觉得挺震惊的。不过，仔细想想，其实也没有什么……都是，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爸，是个警察，我和你讲过。你也应该知道，我和他关系不太好。”说到这里曹子轩停了下来，问秦鸣：“你会不会觉得这种行为很幼稚？本来比你要大上几岁，但是一直都是，让你给我辅导功课，还有让你听我说这些事……”
　　“不会。”秦鸣转身侧躺着，面对曹子轩，“你说吧。”
　　从来没有其他人跟秦鸣说这些，当然秦鸣自己也没有怎么对别人讲自己烦恼的事情。曹子轩跟他说的话，他总是认真在听，也喜欢听。只是这话他不会对人说，他只会跟曹子轩说，让他继续讲下去。
　　“本来有很多话想说，但是真到了要说的时候，又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值得讲。就是我爸，总是很忙。但是小的时候，还会拿出时间陪我。我其实不讨厌他。直到后来，我发现……他其实……喜欢，男人。”
　　曹子轩没有停，继续说了下去。
　　“你知道，这其实很难接受。那个时候开始，就一直和他作对。然后，一直到现在，忽然又觉得……”他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于是换了个话题，“你能跟我说说秦教授吗？”
　　秦鸣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大了一下，然后又放松下来。“也就是，我以前和你说过的那些。”
　　“他也是中央警校毕业的人，他和我爸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他喜欢摄影，我爸一直收着不用的相机就是他送的。他们以前在一起过。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秦鸣点点头，不过随即又想起来，曹子轩根本不能看见他点头，于是“嗯”了一声。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觉得你知道……就是你听到，都没觉得不可思议吗？”
　　“如果你是指两个男人在一起的话，我觉得没什么，生物界里常有同性之间互相吸引的实例。”秦鸣说着，看见曹子轩转过头看自己，“还是你是指你爸和秦教授的事情……”
　　“都有吧。毕竟秦教授算是你父亲。”这时，曹子轩也转身侧着躺，面对着秦鸣，两个人的脸离得很近，能感觉到不属于自己的呼吸，但是在黑暗中，又没办法把对方的表情看真切。
　　“你说，秦教授不是你亲爸，是真的吗？”
　　“真的。”秦鸣说。
　　“那真是……”曹子轩本来想说，那真是太好了，不过后来想想觉得这么说不太合适，“我是说，这样我还可以接受，不然真是，你爸和我爸的话，会很奇怪……”
　　“有什么奇怪？”秦鸣不解地问。
　　对啊，会有什么奇怪？曹子轩听见秦鸣这么问，心里也这样问自己。是因为自己和秦鸣认识，所以才会觉得奇怪？还是有别的原因？他看着正在等待自己答案的秦鸣，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呼之欲出。
　　他抬手，想要抚摸秦鸣的脸颊，但是手最后只是放在了他的头发上，像往常一样，揉了揉他的头发。
　　“因为……这件事情也会遗传的话，会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曹子轩的声音很轻很轻，但是因为房间里及其安静，还是可以听得很清楚。
　　秦鸣显然是听到了，他没有说话，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有听懂。曹子轩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哪一种。他收回自己的手。又变为平躺的姿势。
　　“睡吧，我明天早上有课，要赶回去。”
　　秦鸣没有转身，还是那样躺着，看见曹子轩把眼睛闭了起来。他想起刚才曹子轩说的话，秦鸣自己不会为了这种事情感到震惊，而能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自己好像为了同样的原因，做过一个决定。
　　“我不去美国了。”秦鸣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