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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曲元苑 ...

  •   那日胭脂铺的相遇,总也瞒不过徐祖。这月余他总是借口公务繁忙并不曾去过王氏的屋子,深夜宿在书房,每日二人也就是用膳和王氏端来宵夜时才说上几句,府上的下人连带两个姨娘都看出了他二人的不对劲,一时间徐府气压很低。
      连久别返城的小三爷都感觉到了。公主大婚的第二日陈府众人低调回到东京,小三爷还不待进府便提了杭州的青溪龙砚和岩毛笔给徐俯送去,刚被掌事领进院子,便见嫂嫂双目通红帕子捂唇,甩了丫鬟从书房边的回廊跑开。身边掌事也不开腔,全当没看见似的把小三爷带进了书房。
      一进书房,便见徐祖负手立在案前,脚边是一地的碎片,看花样好似一支梅瓶。小三爷倒是认得这梅瓶,是去年七夕在御街王家铺子淘的一对,其中一个给了柳十娘,剩下这一个就在二哥这书房里摆上了。
      看样子嫂嫂王氏犯了大忌讳啊……
      一时之间小三爷也不知该怎么开口,只见掌事不知从哪里抱来一个木匣子,将地上的碎片一片不落的装了进去,端正的放在案台上,一躬身退了出去,紧接着外面进来一个小厮,将两碗茶汤奉上,小三爷一看,好家伙,哥窑的鱼子纹茶盏,是去年七夕柳十娘的回礼……
      徐祖朝小三爷招招手,二人在一旁坐下。徐祖抿了口茶汤清清喉咙笑道:“让你看笑话了。”
      小三爷倒是个厚脸皮的,立马端出礼物嬉笑道:“可不是,差点以为礼物送不出去了。”另外又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娘子用的绢绣折扇递给徐祖,“这是给嫂子的礼物。二哥,你二人这又是为了什么啊?”
      “我想过几日纳十娘进府。”
      “王氏一族可会同意?二哥,不是小弟说你,儿女情长最要不得,那妇人断不值得你去得罪王氏一族。”小三爷是个荒唐的,人却是看得清清楚楚。“更何况王贻孙眼下是大哥与二哥的助力。一个卖唱的艺伎,着实不该啊,二哥。”
      徐祖只是叹气。二人无言的又坐了一刻钟,小三爷干脆起身告别。
      院子里已经点上了灯笼,小三爷头也不回的快步走了出去。那广亮朱漆大门也不过是一个吃人的府院,官职再高也逃脱不了左右制衡朝中掣肘的命运。
      这夜徐府书房的蜡烛烧了半夜,樊楼的杏花阁却是一宿好眠。
      此时的柳十娘已是想明白,既然庞公子给了这么条退路,那便是最好的方法了,自己何不如他所愿天高地厚自在一番?午膳她托红袖过后向严妈妈递了话,樊楼的主子此时并不在东京,一切都由掌事的佟管事负责。柳十娘带着屋里的丫鬟三人,在堂子里恭恭敬敬的给佟掌事磕了头,将一个紫檀雕花木匣子递了出去,里头是五十两的银铤二十块,擦的锃亮,用宋锦绣布细细裹好。
      那佟掌事挑挑眉毛,摸了摸下巴的山羊胡道:“十娘寻了好去处可别忘了旧东家啊。”
      “柳仁不敢,若是东家有需要,柳仁定当竭尽全力!”任凭柳十娘一拜再拜,那佟掌事这才将那卖身契及四人脱离樊楼的证明交给了柳十娘。
      回了西苑,交好的秦五娘、李七娘以及阮十一都在杏花阁的小厅里等着,赎身可是大事,交好的这几个姐妹又舍不得又替她开心,红袖三个干脆去收拾十娘的箱笼留了她们在里屋说话。
      柳十娘的衣物首饰钱两总共不过两个大箱笼,红袖三人的就更简单了,一人一个包袱。收拾过后也不过申时三刻,红袖进屋与十娘商量。
      “现在时辰尚早,不如我带了雪儿与凌苏去将那处的宅子收拾了,明日一早姐姐便可落户了。”
      柳十娘想了想说:“也罢,不用急着赶回来,晚膳我在十一屋里用,你们仨吃过了再回吧。”
      红袖是个心细的,先带着雪儿凌苏在巷口杂货铺子置办了些洒扫的物品,方才去了那二进的宅子。凌苏这时候才弄明白,所谓“二进”是什么概念。
      宅子分为内宅和外宅。进了如意门,便是一幅五蝠影壁,过了影壁是第一进的外宅—倒坐房,共有四间,另带一间厨房,最里面还有一间厕所;内外宅用烟瘴墙与垂花门隔开,进了垂花门则是一个小型四合院,占地面积不大,东西宽度不过三十米,南北深度不过四十米,北房为正房两侧各设一间耳房,东西厢房南侧又各有一厢耳房;抄手游廊连接东西北三厢并交于垂花门;正房前种了一株桂花树,西厢房的游廊向外延伸做了个小巧的廊亭,前搭了葡萄藤架,架子下边的水井边上还做了一个专养荷花的浅底宽口缸子。
      整个院子看着简单大方,十分规整。
      北房正房其实是三间构成,但仅中间一间向外开门,为堂屋,两侧两间仅向堂屋开门,形成套间。东侧做了卧房布置,西侧做了书房布置。两个耳房与正房并不相通。东西厢房结构与正房相仿。
      屋内外大约是那斐大人早已安排婆子做了洒扫,三人仔仔细细瞧了一圈,连厨房的柴米油盐都一一俱全,并不需要再整理什么,便索性寻了纸笔由凌苏来写画,将宅子内有的什物一一做了登记,算是建了账册。
      完事三人便在榆林街边的馄饨铺饱饱的吃了碗红油馄饨,方才回去交差。
      第二日一早,四人坐着马车来到了宅子,将随身什物好一顿收拾,由雪儿去集市采买了食材,四人美美做了一顿入伙饭,算正式在这榆林巷和平街胡同里安了家,从此樊楼再也没有了柳十娘。

      柳十娘自赎身的那一千两白银和宅子的各项打点全是来自庞公子,如今虽在和平街胡同安了家,但除了这几年挣来的五百多两傍身银子便没了收入,这一屋子三个丫鬟两个粗使婆子一个厨娘要发月钱不说,吃穿用度哪样是不需要银子的?
      过了两天潇洒日子,柳十娘开始犯愁了。
      这日午睡过后,四人在西厢房前的廊亭晒着太阳,柳十娘说起自己那一手小曲儿杂弹很是得意,陵苏倒是灵光一闪,边给十娘捏着肩膀边问:“姐姐何不在这宅子里开班授课?”
      柳十娘拉过陵苏坐下:“且和我说说你是什么打算?”
      “这二进院子对咱们四个人来说着实太大,屋里没有男人又做不了其他营生。倒不如就将这西厢房改了改,变成授课的琴室。这东京声色繁华,不缺要学琴的女子,姐姐名声在外樊楼姐妹众多,只消让她们帮传传,不日便会有人上门求课。”
      陵苏起身推开西厢房门,看着阳光点点洒落,转头对十娘又说道:“既然要做琴室,那便得用最赚银子的方式来做,这厢房需铺上防虫的樟木做地板,一房分二室,一室授琴一室授舞。倘若姐姐的银子上能通官府,每月还可以在这院中邀了贵人品茗赏月。”
      真是个好主意。那三人听得眼前一亮。
      柳十娘是如何聪慧的女子,当晚思索一夜便有了计较。第二日红袖带了几封书信前往樊楼。不出几日,东京坊间便有了说法:樊楼柳十娘为心上人自赎身,于和平街胡同开设琴室挣嫁妆,只授课不再卖艺。
      只是楼里的姐儿如何清白?一时之间各种版本的流言传得是沸沸扬扬。樊楼和几个正店牌坊传得正起劲,又听说六月初一这和平街胡同设了宴,请了好些有头脸的贵人品茗听琴。
      于是到了六月初一,一贯寂静的和平街胡同突然热闹起来。
      唯一一个挂了大红灯笼的院门,有名帖的贵人由丫鬟带入烟瘴门,那些个看热闹的也不赶走,有小厮捧了瓜果在院门前伺候着。一时之间众人是闹不明白里面唱的是哪出戏。
      墙外是看不到不明白,墙内是看到了也不明白。
      只见一个二进院落,当中是铺了脚踝般高的木质地台,最尽头又各向两边延伸出一段。地台的尽头设了两扇绢布屏风,中间则架起了三面鼓架,二十个案几二十个蒲垫面对面放着,围绕着院落的则是数不清的照明油灯。
      被领进院子的贵人们依次落了座,每个案几旁都有一位穿着白色裙裾扮相保守的婢女伺候着。待人全部落座,晚膳茗茶一一端上,婢女们开始为贵人分菜倒茶,这时尽头那屏风背后传来了一个女声:“承蒙各位贵人不嫌弃,今日如约来到我柳仁的宴席上。柳仁在樊楼五载多得曾经的家主庇护,方能觅得如意郎君。只是柳仁心气高傲,虽然自赎身,却希望能够以己之力挣得嫁妆。今日宴请诸位,一是见证我这小小琴室挂牌;二是替柳仁做个见证,柳仁这小小琴室如有贵人来讨杯茗茶自是欢迎,只是柳仁从今往后除了教授女弟子不再以面目示人;三是与我柳仁有恩的诸位,倘若不嫌弃送来女弟子,一律不收取银两。”
      话音一落,墙内墙外是一片哗然。柳十娘名动东京不是因为她曾为樊楼艺伎,而是因为她那一手小曲儿杂弹。如今自立门户,这般气度在女子中着实少有。
      议论声中,只见一蒙面女子抱着琴上了地台,屏风背后又听得柳十娘说道:“今日乃柳仁最后一次为诸位助兴,请!”小厮们依次端上了美酒,连院子外头那些进不来听墙脚的都有一碗碗好酒送到。
      只听得琴声一起,美酒醉人,柳十娘与那屏风之外的蒙面女子二人合作,独奏或是吟唱或是小唱,六月已是初夏,晚风习习美酒入口。那些人中不乏各怀心事之人,当下颇有酒不醉人人自醉之感。
      酒过三巡,曲风一转,婢女们撤掉了些许残羹,熄灭半数灯火,中间那鼓架子置上了五面鼓。
      那一晚是陵苏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正式的抛头露面。许多年以后红袖再想起这一晚都还是感叹不已,两位名动东京的女子,一个正式退隐而另一个正在徐徐升起。昏暗闪烁的灯火中,一袭白衣的陵苏重重的敲开了自己的命运之门,也敲开了一个人心中的欲望。
      五鼓舞结束后,宴席又延续了半个时辰才慢慢散去,柳十娘的曲子一直到最后一位贵人离去才哑然而止。
      第二日,这个平常的小胡同院落,挂上了曲元苑的牌匾。

      六月天娃娃的脸,时晴时雨,冷暖交替。曲元苑却有蒸蒸日上之势。
      柳十娘果然不食言:戴着纱帽授课,樊楼送来的女弟子不收一分束修。不单是十娘的琴,陵苏的五鼓舞在外边传的神乎其神,多少贵人想一睹为快,可是陵苏是卖身丫鬟,柳十娘归隐她便露不得头脸,只得派了家伎或选了姐儿上门委婉求五鼓舞。
      西厢房不是一分为二么,另一半原本作为休息之处,被陵苏要来授课。与琴不一样,鼓是体力活,陵苏的肱二头肌很好的说明了一切。只是古代的小娘子们柔弱惯了,即便是家伎在大宅子里也是有下人使唤的,单挥棒就要练上月余,如何受得了?不过短短十几日人就跑了个精光,柳十娘笑陵苏这回真是世间稀物了。
      废弃的西厢房另一半被柳十娘索性改成了会客室,偶尔接待着置厚礼求听一曲或是求陵苏一舞的达官贵人,只是这些人中再也没有徐祖与庞公子的身影。
      折腾了一番,日子还是一样的过,只是终日在那宅子内闭门不出。
      陵苏趴在回廊默默的叹气。晚宴过后十娘便是这个样子,红袖她们到不觉得,陵苏是真不习惯了,已经十几日没有出过门了!
      那晚在座的人中陵苏一眼就看到徐公子三人组,徐公子失魂落魄的表情真是令人可惜,男未婚女未嫁多好,偏偏是个有家室的,又偏偏还是个有头脸的,即便那王氏让十娘进了门,柳十娘在徐府的地位也是一辈子都出不了头,何苦?
      当断则断。
      只可怜了自己,十娘不出门,作为丫鬟的自己也万万不能私自行动,整日就在西厢房听琴伺候,日子无聊的要掉层皮了。
      又是晌午时分,宅院的大门又被拍响,红袖打了帘子探头出来看了眼外边,又缩回去望了望,西厢房里琴声依旧不断,她无奈对陵苏摇了摇头。
      罢罢罢,陵苏认命的去应门。门外依旧是送了十天信的徐竖。两人一对眼,徐竖只是苦笑:“陵苏姑娘,已经十日了,公子近况并不是太好。你就行个方便,再劝劝十娘,如何?”
      唉。
      陵苏摇摇头接过信,又把门关上。递到西厢房,红袖已经不打算再往里边送了,“姐姐心意已决,还能回他什么?终归不是良人啊……”
      陵苏一个头两个大,不回复就总是有信来,不消停柳十娘就会一直放不下,苦的都是她们这几个做丫鬟的。一咬牙,索性去了书房,铺了纸张,歪歪扭扭的提笔写了一段话。
      徐竖接到的时候苦哈哈的脸都笑开了花,陵苏拉了拉他的袖子说道:“十娘的意思,我写的字。回去复命吧。”
      徐竖一溜烟跑掉了。陵苏站在道上看着边上郁郁葱葱的李子树暗暗出神,这个世界人人都有个心愿,或爱或恨,她呢?她能盼什么?
      此时的徐府也是一片茫然。崔绍斌拾起散落地上的书信,第一眼哑然失笑:写字真是丑。
      再定眼一看: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那小丫鬟陵苏说,十娘的意思她写回的信……”徐竖在一旁结结巴巴的复述给主子听,崔绍斌挥挥手让他赶紧下去。
      桌上的酒还有一壶,崔绍斌给两个杯子都斟满了递给徐祖:“已经成追忆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男儿志在四方,如何能被这等儿女情长之事绊住拳脚。”
      徐祖苦笑:“大哥这是还未遇到你的制肘啊。”
      一壶酒罢,徐祖将十娘所赠之物细细的一一的一遍一遍的摸过,最终红着眼眶望天长叹:“也罢也罢,就如她所愿吧!”竟将那套鱼子纹茶具连其他什物摔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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