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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瘦尽灯花又一宵 ...


  •   是夜,莺莺怀揣素国长公主的信笺望书房而去,受公主之托将信付与阿爹。
      不知信上所言何事,莺莺不敢乱下妄语,只是事关阿爹,长公主书信时表情凛然,莺莺不敢多问。
      宋若莘在旁黯然无语,料是公主处境不妙,不知阿爹会如何处置。
      莺莺暗自揣测种种可能,不知不觉将到相爷的书房前,见前面烛影幢幢,低声人语传出,房前站着两个人作揖道别,正是崔佑甫和郑陵。
      一时间莺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底下为难,但把身子略往边上挪一挪,隐在了阴影里默不作声。

      只见崔佑甫和郑陵皆身着家常便袍,头戴乌纱巾,宽大的襕袍,衣袂翩然,不同的是郑陵的脸色竟有几分尴尬,崔佑甫眼窝深塌,更显清瘦,神色疲倦。
      莺莺本该上前去向舅舅请安,可是心下几分怯怯牵绊住。
      崔佑甫送别郑陵,仍在门口站立许久,神色大为踌躇。
      忽而向着莺莺站的地方道:“莺莺,快进来吧,外面风寒露重,小心着凉。”
      莺莺一惊。
      崔佑甫又呵呵笑道:“你舅父已经走了啦,还不好意思呢?呵呵……”
      莺莺原已欲转身离去,听得此言,躲不过去了就趋步上前行了个拱手礼。

      进了房,莺莺取出长公主的信笺交与崔佑甫,言道如此这般,细述长公主府上所见所闻,略去当日樱桃宴上骇异之事不说,虽对那事儿不尽明了,也知道有所不当言者。
      崔佑甫灯下阅信,听莺莺之言后,将信付与火烛,待得成灰散落。
      便轻轻道:“莺莺,这都是皇家之事,做臣子的应该做的我已经尽力了。长公主之事你不要牵涉其中才好,待得他日若是再来请你过去,如此这般说了便是。”
      莺莺唯唯以对,过了半晌,不见崔佑甫出声,便欲告退。
      崔佑甫忽道:“莺莺,恒儿中了进士了。方才你舅舅就是过来报喜和商量婚事的。”说罢,看着莺莺,言笑晏晏。
      莺莺脸一热,讷讷难言,勉力压下心中烦躁。
      崔佑甫又道:“女儿长那么大了,舍不得嫁出去呢,呵呵,恒儿倒是个有志气的孩子,说道虽考取功名尚欠缺历练,直待有了一番作为才好娶我们莺莺过门呢。你年龄又还小了些,所以啊,我们商量着婚事推迟些日子呢。你看好不好?”
      看着莺莺,眼中含笑,慈父之心尽现。
      莺莺闻言大窘,低头不语。心里却似一壶开水似的翻滚开了,崔佑甫以为她是小女儿家的害羞,呵呵一笑,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莺莺告退后,轻轻掩好房门,走了几步又转头看看,书房纱窗上烛影幢幢。
      念起方才见到阿爹形容憔悴,料是操劳国事所致,咳,自从阿爹上次出边镇犒军回来身子都不大安好。
      虑及阿爹的身体康健,莺莺不由得暗暗叹气,与君分忧为民请命乃是为人臣子的本分,可是……

      莺莺一面想着便拐过了个长廊,前面就是莺莺的小院子了。
      只见月悄攀柳梢头,阶下地面如水朦胧,竹影婆娑,乍然几声鸟鸣,扑哧一声小灌木丛中的鸟雀被脚步声惊醒,扑楞楞地振翅而起,窜上凉亭的檐角,咕咕而叫。
      凉风徐来,神清气爽,只可惜如此良宵竟有人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莺莺看见那边有个小小的身影踮着脚,一脚高一脚低地隐在树阴里潜行而来,双手抱怀,似捂着什么东西。莺莺暗暗好笑。

      话说红娘怀里藏着个酒瓶,一路上掖着藏着,避开众人目光,专拣小路走,眼看就到了。
      月夜不错,心里头很是畅快,不由哼起了小曲儿,咿咿呀呀的,兴高采烈,全然不知边上有人捂着耳朵叫苦不迭。
      走得高兴了,底下不防,被伸出的枝蔓绊了一脚,唉哟地狠狠摔了一跤。
      有人在旁拍手称快!
      红娘摔倒的刹那首先护住怀里的酒,摔了狗啃,方欲爬起来,奈何膝盖片刻疼痛动弹不得,索性翻过身子面朝上躺着,怀里的酒瓶没摔破,直呼行大运了。
      此夜,月朗星疏,几颗星星点缀天幕,深邃悠远。
      红娘半晌没动,入神地看着遥远的星空。

      蓦地眼前一暗,一个人身子前倾,挡住了她的目光,只听得那人冷冷笑了一声,伸出手道:“拿来!”低沉的声音里浓浓的警告之意。
      红娘愣了一会儿,待看清眼前人,哎呀怪叫一声一咕噜爬了起来,嘻嘻笑着,道:“莺莺姐姐啊,你在这里啊,也在欣赏月色吗?今晚的天气真好啊……”欲开始一通胡扯。
      莺莺哼了一下,懒得跟她耍嘴皮子,直接伸手过去搜身,红娘苦着张脸看着莺莺将酒瓶抢了过去,待要狡辩,莺莺一甩袖子,自顾自走了,留下红娘唉声叹气在后跟着。
      红娘数次要开口说点什么,奈何实在不敢老虎嘴边拔须,只怪自己不够注意,打定主意下次换个法子不再给发现。于是老老实实在后面跟着。
      殊不知莺莺在前面强忍着没笑出声来,哎呀,她怎么这么笨啊,每回都这样藏在兜里,嗯,这回的酒还不错呢,上次缴的那酒还没喝完,这酒就先收着吧。
      想着终于忍不住得意地嘿嘿一笑,后面的红娘不防打了个寒颤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入夜了,素国公主府没有往昔的灯火通明,冷冷清清,门外守着的卫士一脸寒霜,府里几处灯火零零星星,只有月华如水,安静涂染树梢,微风摇曳,静谧安宁。
      长公主凭栏悄立,修长的手指在把玩着掌中的镶金牛首玛瑙杯,杯中碧色浆待一饮而尽,一只秀气苍白的手轻轻地把酒杯按住,听得此人柔声道:“素儿,你今天喝得太多了。”
      “是么?呵呵,你在这里,我心里高兴呵……”头稍稍一偏,长长的散发被风撩拨乱舞,狭长的眼睛眯起来促狭地斜睨身边人,宋若莘一时不知作何言语,讪讪局促难言。
      长公主突然脸色一正,道:“还不回宫吗?要宵禁了。”宋若莘也正色道:“回长公主殿下的话,妾身现今为秘阁图籍,宫外自有宅所。”
      长公主呵呵笑着看她,两人相互凝视,眼波流转,目光纠缠,静默无语。不管从前过往今后,但得今夕,深深凝望。
      蓦地长公主轻舒猿臂,将宋若莘一把揽住紧拥在怀。
      宋若莘嘤咛一声,柔顺地在爱人的怀抱里仰头看着那个好看小巧的下巴,初见她时还是个小女孩呢,很倔强的双下巴也是高高地扬起来,不可一世地傲视天下,皇室的长公主从来都是如此地骄傲呢。
      长公主幽幽道:“若莘,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她果然也想起来了呢,宋若莘暗自叹息,蹭了蹭公主的袍子不答话。
      长公主呵呵一笑:“那时候我肯定让宋学士很伤脑筋吧,父皇让足以经世治国的你对付一个小顽童,真是很大材小用呢……”宋若莘哼了一声,“你后悔吗?”长公主把她从怀里拉开,认真问道,“你后悔吗,跟我……”顿了顿,说不下去了,定定地看着宋若莘,眼神祈求。
      宋若莘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把她脸前的碎发拂开,又抚上她的脸,沿着她的眉毛到脸颊,咳,她瘦了呢……“咳,素儿,这个问题还用问吗?”
      长公主也叹了口气,又把她拥进怀里,“我只是心里很不踏实……呵,为何我现在才明白你的苦心?咳,小时候你教导我读书写字,所言前朝则天娘娘如何了得,人生在世作为一番也不枉活了。叹我痴长年岁,碍于女儿身只落得个公主的清闲,烟花流连,竟不知往日的抱负何在?”
      宋若莘伸手抱住长公主纤细柔韧的腰身,幽幽道:“自小父亲教我读书时,道是女子不能科举仕途,纵是博学也枉然。我忿忿不平,欲读书治学光耀门楣,若是不读书也就罢了,嫁于良人生儿育女了此一生也平淡知足。只是书读之愈多,所明事理愈多,岂甘于村夫愚妇泥足蹉跎?众位妹妹也有志向,总想一生奈何困顿,女子亦当有所作为。及得入宫,以为足慰平生矣,得辅国母,若莘敢有何求?只是后宫纷争,不得已之事十有八九,已难觅初衷了……”
      语气依旧淡淡,过了良久,长公主嘶哑着声音低声道:“走吧,我们一起走吧……”宋若莘浑身一震,僵住了。长公主察觉她的反应,低下头来狠狠地吻住了她。
      月夜星辰之光倾泻而下,闪烁的是谁的眼睛在偷窥?天旋地转,群星璀璨,就将此生交与此人的手中吧,在她的指间一直飞翔,到那云端起舞吧。就让你把我带走,离开你想离开的地方,到达你想达到的地方,我们一起寻找吧,哪里才是让你宁静的所在。我的一生,除了你,已别无所求。

      长公主李素轻轻把胳膊从那人儿的头枕下抽出来,轻手轻脚地下得床来,将一床锦被与其掖盖好,整束好衣冠又回过头来看了看她有没有踢被子,烛光中她的安静的睡脸有点疲倦,长长的眼睫毛还在微微抖动,是太累了吗?亲爱的你可否沉浸在美好香甜的睡梦中,梦里没有争夺杀戮,没有危机,就让我护住你周全安康吧。长公主俯下身来将宋若莘散落在额头上的鬓发拢好,温柔怜惜地在她额头上拂过一个淡淡的吻。低声喃喃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李素缓步过去打开房门,回头瞥了一眼,红烛半滴泪,床幔半卷,顿了顿决然般掩好门走上阁楼。房内的人儿慢慢睁开眼帘,无言地看着紧闭的门,伸出手来抚一下自己的额头,滚烫的吻。既然她决定了,那就这样吧。只是如今夜里风寒,也该穿多件衣裳出去才是呢,这孩子啊。

      长公主低头坐在阁楼的坐席上,自斟自饮,日间底下繁花似锦如今只得黢黑一片,渐进五更了,天越发黑了。夜风凛凛,长公主慢慢把玩手中杯盏,突然间叹口气道:“既然来了,就别在外面呆着了,进来吧。”无声无息地一个黑影从阁楼顶上飘身而下,甫一站定跪倒在地叩头请安道:“属下李环见过长公主殿下千岁。”此人正是长公主心腹之人,也是府上的护卫总管。长公主抬头目光掠过这个黑衣人望向远处道:“查得怎么样了?”李环依旧跪在地上毕恭毕敬答道:“回殿下,府里彻查出那奸细五人,两人是宫里来的,一人是东宫的细作,一人是……”顿了顿,道:“是萧驸马属下的,还有一人是那阉狗的奴才。”

      长公主忽的冷笑一声:“我不去招惹他,可偏偏找上门来了。事儿都办好了吗?”李环继而道:“都已经遵照殿下懿旨处理妥当了。”长公主微微颔首,又问道:“江南和西域那边的经营如何?”李环回道:“程恬姑娘依言将殿下封地的赋税收入在江南扬州一带经营店铺漕运生意,获利颇丰,已经将生意扩展了几倍。我们的钱粮支出无忧也。京里十三娘在东都和西域的胡人生意也做起来了,此去西域商路已无大患矣。”

      闻言罢,长公主倏地直起身来,右手执杯,踱至栏边,仰头望月,幽幽道:“那些人逼得我如此,如今也只得这样了。只是苦了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你们还是留下来吧,江南的产业也够过活的了。”李环闻言猛地抬起头来,却是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容,尽管胡子拉碴,但两眼精光闪烁,十分的精明强干之辈。听得他沉声道:“属下愿意追随殿下,生死莫辞!”长公主呵呵一笑道:“你还是这么顽固呢,你走了程恬怎么办?”李环依旧仰着脖子答道:“属下自小追随公主左右,出生入死,殿下一走,长安之大也无属下的立足之地了。”长公主又轻轻一笑,说道:“也罢,这么多年也枉费了你一身好武功好才略,出了西域也有个施展的地方。”李环听言,神色一振,凛声道:“我飞鹰组属下人马都愿意跟随殿下到胡地闯荡,也胜过局促在这污垢之地困窘无奈。”

      长公主回过头来正色道:“此去但是有去无回,前途未卜。若能坚持走那也罢,若是中途有悔意,我也顾不了这许多了。你可知道?”李环叩头道:“禀殿下,属下身家性命早已豁出去了,男儿一世闯荡一番死也无悔。”“哈哈,果然是我大唐的好男儿,只是可惜了……好吧,等时机一到我们就依计行事。小小长安岂能困得住我?!”啪的一声将手中酒杯掷在地上,情绪激昂。接着两人商议诸等事宜,不能一一详述道之已。

      此事说来话长,所谓皇家表面堂而皇之,私底下龌龊之事倒也不少。更兼一人以系天下安危,所言所行更是万千生命之所在,因以一旦一人糊涂,受人蒙蔽,所害亦深已。德宗皇帝早年也曾励精图治,奈何能力有限,历经泾源兵变,性情大变,加之边镇势大,终日猜疑不断,易受宵小阉人所用,朝纲不稳,易相频繁,更是憾事。今任崔相谨言慎行,于上无过错,但得一心为皇家为朝廷,也变通得当,这一两年间倒也稳妥。长公主早年性情放荡不羁,才势出众,诸皇子多有不及,圣上甚为厌恶,旁边阉人趁机进谗言,今次幽禁,也是阉人宦官主意,编排出种种不端行径,说是长公主不守妇道,与青年才俊来往密切也说是□□滥交,两次再嫁更是饱受闲言诸如此类。更言道要圣上小心太平公主前车之鉴,据说圣上当时颇为震惊。东宫也颇为防范,不惜动用细作监视。此也是皇家女子的悲哀。若是无才安守本分也就罢了,可长公主是李素长公主殿下啊,哪里能依附一个平庸的男子憋屈一生?

      李环与长公主俯身观看桌子上摊开的西域出关地图,一一详述周密出关路线,长公主点头赞同。李环说罢,又道:“此去恐怕要牵累崔相爷了,可怎生是好?”长公主将视线从地图上移开,道:“崔相爷上次出边镇诸多事出乎意料,触动多方利益,更惹得杀身之祸,他身上所中西域奇毒恐怕是难解了。想来父皇也不会为难他了。我们只能尽力而为了。”说到此神色一黯,道:“先前我便是想叫你留下照看崔府,但得无碍再另图大计。如今计策涉及崔爷得再议一议才好。”言罢,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吩咐下去。说完又冷笑道:“那些人既然待我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了,呵呵……”李环心里泛起一股凉意,庆幸面前此人是自己的主子,而不是对手。

      诸事谈妥,天际已微微发白,李环屈身告退依计准备去了。长公主依旧坐于阁楼中,桌子上杯盘狼藉,拎过一个小酒壶,痛饮一番伏身睡倒。睡梦中浑然不觉那个温柔的人儿怜惜地给自己盖上一件袍子,更不察此人也在痴痴地看着自己,直待日出日落,此生足矣。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瘦尽灯花又一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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