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念少年》泥衣疯马

6、模糊

　　开学的前三周，林子佩就收到了特优班班主任的通知，要求提前到校补课。
　　假期的余兴像末夏炎热的气温那样丝毫来不及散去，林子佩只能拖着依旧懒散的身躯按时到了班级，进班却发现自己竟然是最后一名到校的。
　　被众目睽睽盯着的感觉很不舒服，林子佩和老师说了句抱歉，然后坐在最后一排仅剩的那个空位上。
　　环顾一周，并没有认识的面孔，这让他有种一切重新开始的轻松感。
　　这时候讲台上的班主任发话了:“大家好，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首先，欢迎大家来到这个班级，你们都是全市的佼佼者，进到这个班是对你们能力的一种肯定。但是我想说的是，这只是个开始，你们中考的名次从现在开始已经一文不值了，把你们假期的懒散颓废全都给我在这几天消灭掉，每天早上必须七点一刻准时到校，迟到的自觉站到后面去……”
　　班主任姓张，看起来年纪不大却意气风发，眉眼之间还颇有些严肃，整体来说是个气场很强大的人，这点从他后面上课的风格也能看得出来。这位张老师一开始就有些严苛地给了大家一个下马威，并且在课堂上也用敏捷的思维和响亮的嗓音征服了一众困顿的学生们。
　　“这老师有点酷，也有点凶，讲课也有点快，感觉不大能跟得上。”第一天的课程结束后，林子佩就对林继成说。
　　那句“感觉不大能跟得上”把林继成吓得不轻，他有点担心儿子会走初中的老路，适应新环境还要适应一个学期。
　　“那你可得更认真了，现在你的同学可都是很聪明刻苦的人。”他忧心忡忡地说，而林子佩马马虎虎地听，因为后者最近的心情也是复杂极了。
　　事情得从前段时间说起，当林子佩一收到要比别班同学早上三周课的消息时，他就给孟起康发了条短信，然而过了一天对方也没有回。他按耐不住，就打了个电话过去。电话通是通了，但是那头传来的却是另一个男生的声音。
　　“你找谁？”
　　“……我找孟起康。”林子佩有些奇怪，难道自己打错了？
　　“他不在，他出去旅游了。”
　　“这样啊，嗯……您先别挂，我想问下，他估计什么时候回来？”
　　这家伙出去旅游居然不带手机。
　　“估计明天就会回来。”
　　“哦好的，谢谢您了。”
　　挂了电话，他心里有些落寞，而落寞的原因很简单，仅仅就是因为接电话的不是孟起康而已。
　　也不知道这个陌生人是谁，会把孟起康的手机带在身边，难道是部队里的朋友？还是他的亲戚呢？
　　想来想去，林子佩突然有点惊讶，对于孟起康，自己只知道他的爸爸是个军人，他和别的军人亲属都住在部队安排的楼房中，而关于他的其他一切，自己似乎都不了解，甚至是，孟起康的妈妈。

　　第二天傍晚，林子佩再次拨通了号码。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电话那头不是孟起康，也不是昨天的陌生人，而是机械冰冷的女声用两种语言说着“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他一遍遍地确认号码，一遍遍地按下拨通键，结果都是一遍遍地听着同样的那句话——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是换了号码么，只可能是换了号码吧，那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林子佩突然想到了什么，继续在通讯录里翻着，希望可以找到别的同学从而问一问有没有孟起康别的联系方式，例如□□号之类的。
　　好不容易找到的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学，问过去得到的也都是一个答案。

　　不知道啊……
　　你和孟起康关系不是最铁么……
　　你都不知道，我们怎么会知道……

　　一连几天，直到林子佩提前开学，孟起康那边还是杳无音信，就像忽然消失了一样。
　　消失就消失吧，可为什么连一点离开的前兆都没有。

　　林子佩看着黑板上密密麻麻的数学式，手中的笔把薄薄的草稿纸划得稀烂，有些气愤地想着——只要等到开学，对，只要等到开学，我一定会找孟起康这个家伙好好算一账。

　　开学，全体学生穿着依旧不大好看的新校服，站在操场上听一个个校领导生硬书面的讲话。
　　由于特优班是一班，所以是第一个入场，也是最后一个离场。
　　终于等到离场，站在男生队伍中间的林子佩微惦着脚，眯缝着视力大不如前的眼睛，盯着前头一个个离开的队伍，搜索着孟起康的身影，但是相同的校服还是让他难以辨认和确定。
　　一共20个班，找一个人说容易也不容易。于是他便趁着课间一层楼一层楼找着，期间看到许多初中的同班同学，也会装作偶遇闲聊几句，顺便打听打听孟起康到底分到了哪个班。
　　一个善良的同学对林子佩说：“等有时间我帮你去查查几个班的名册吧。”
　　“也不需要……我就是随便问问。”林子佩红着脸，有点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反正我刚被选上了团支书，这些事情很容易搞定的，放心吧。”女生笑起来很可爱，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林子佩还记着就是这个叫徐朵朵的女生，在初中的某节作文课上写了一篇关于自己的作文，而且写的挺好的。
　　“那……麻烦你了。”林子佩感激地说。
　　“哈哈，你要是真觉得麻烦，之后请我喝杯奶茶就好了。”徐朵朵摆弄着刘海，笑嘻嘻地看着他。
　　林子佩满口答应。

　　夜深人静，林子佩还是会尝试着再一次拨通孟起康的号码，然而依旧是空号。

　　“也许……孟起康他压根就不在这所学校吧……”
　　课间，徐朵朵对靠在班级门口栏杆上的林子佩说。
　　林子佩没有任何表情，听完这句话后过了很久才看向徐朵朵，稍显冷漠地说：“或许吧。”
　　女生感觉到了对方的低气压，小心翼翼地问道：“电话……或者□□也联系不上么？”
　　“电话是空号，□□……他压根就没有。”
　　徐朵朵还想说什么，上课铃突兀地响起，打断了她即将说出口的话。
　　林子佩低着头说：“我去上课了，谢谢你。”
　　“不用谢……”徐朵朵的“不”字还没说完，对方已经和她擦肩而过，进了班级。

　　也许，孟起康他压根就不在这所学校吧……

　　可是他明明告诉了自己开学见，难道真的是因为什么特殊原因转了学？
　　可恶，就算是转学，为什么不事先告诉自己。难道不是在一起将近六年的好朋友么？突然的消失，到底算什么……

　　整整一堂课，老师的话林子佩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觉得眼睛酸酸的，看黑板也雾蒙蒙的一片，用手使劲揉了揉，却还是看不大清。
　　看来，自己确实是近视了。
　　而找了那么长时间的孟起康，也确实已经从他的视线中兀自离开。

　　很长时间，林子佩没有在被窝里流过泪了，上一次还是二年级的时候。
　　那个时候，放学的他被三年级的学生围着欺负，头顶妈妈给他新买的太阳帽也被打坏了，回到家却被妈妈误会是因为调皮弄坏了帽子而被教训了一顿。那晚，他把整个枕套都哭得湿透了，因为自己的委屈，也因为自己的懦弱。
　　林子佩被欺负得不止一次两次，却一直也没向父母透露过半个字。因为他知道，依着爸爸妈妈的性子，一定会亲自找到学校，找到那些坏孩子的老师和家长，狠狠地讨回公道。
　　但他不想成为让父母帮助而出头的孩子，他不想让整日辛苦工作的家长因为这些事被扰乱了心思，为了一个家的生活，爸爸妈妈已经很不容易了。
　　而在某一天，当拳头再一次落在他后背上的时候，事情发生了改变——一个男生出声制止了他们。
　　“住手，我是大队委，再欺负同学我就告诉老师了。”
　　大队委这个名字一响，孩子们立刻作鸟兽群散，只剩蹲着的林子佩怯生生低头憋着泪，小声说了句“谢谢”。
　　“林子佩，我是孟起康啊，坐在你后面的。”
　　林子佩抬头一看，才发现面前站着的是他的同班同学，一个白白净净、清清爽爽的男孩子。
　　这下，被欺负的窘迫慢慢浮现在他脏兮兮的脸上，和对方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原来你是大队委啊。”林子佩站起身，尴尬地说道。
　　“当然不是了，刚刚只是吓唬吓唬那群人，以后你再遇到这种事情得学去告诉老师。”孟起康一边帮他扑身上的灰，一边很正经地说。
　　“谢谢你……”
　　“不用谢，以后我还会帮你吓跑他们的。”
　　林子佩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光芒：“真的？”
　　孟起康笑了笑，两颗小虎牙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是啊，真的。”

　　光线被记忆和梦境拉扯得变了形，包括那个身影，都像被雾气蒙上了一层，渐渐模糊了轮廓和面孔。林子佩伸着手想去拉住什么，却忽然被身后涌起的气流裹挟塞入一个四处白茫茫的异常熟悉的房间……在那里他看清了一切，头裹白纱奄奄一息的爸爸，肿着眼睛低头不语的妈妈，逆光矗立在床边的严肃军人，还有那张随着打点滴的滴答声逐渐清晰的，属于八岁时孟起康的稚嫩脸庞……

　　“左眼350，右眼280，”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说道，把林子佩手中挡眼的挡板拿走，“应该配一副眼镜了。”
　　林子佩坐在凳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不远处东倒西歪的“E”，就这样一声不吭地坐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