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染卿》听雨闻格桑

223、去家千里兮 生无所归 而死无以为坟

　　223
　　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离别。
　　离别从来都不是一个美好的字眼，它让在乎的人觉得似乎被偷走了什么。当墨子卿坐在世勋对面，告诉他自己和柳时镇即将远去的消息时，整个房间安静的出奇。成员们紧张的看着世勋，怕他像一年前那样反应激烈，他们还清楚地记得，墨子卿伤心欲绝远走他乡时，世勋有多么的不舍。
　　而世勋，却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样。他只是缓缓站起身，来到墨子卿面前，单膝跪下，伸手抱住姐姐，将脸颊埋在她的颈窝儿处。
　　墨子卿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眼眶发酸。
　　许久，世勋终于深呼吸，闭上了眼睛：“姐姐，你幸福吗？”
　　墨子卿的手微微颤抖，慢慢翘起嘴角儿，轻声开口：“当然。”
　　“去环游世界，你开心吗？”
　　“当然。”
　　“和姐夫在一起，很安心吧？”
　　墨子卿的眼眶充盈泪水，却没失了微笑：“是啊~~”
　　世勋闭着眼睛，滚下的泪水浸湿了墨子卿的衣领：“那就好···走吧，只要姐姐高兴，我就满足了···”
　　墨子卿亲吻着他的头顶，流下了泪水。
　　世勋慢慢睁开眼睛，抬起头，微笑着看着她：“姐姐带着姐夫来看我们的演唱会吧，这次可不能再爽约了。”
　　墨子卿双手捧住他的脸颊，轻轻拭去他的泪水，抬起头看了看真挚微笑的成员们，终于展开最深的笑容，点点头：“谢谢你们···谢谢···”
　　站在远处的柳时镇一直温柔的注视着她。
　　···
　　有一只被遗弃的小狗学会在黑夜想念，有一尾深海的比目鱼正打算远走他乡，有一只蜗牛将自己蜷缩在壳里尽显慌张，而你我相遇在故事开始的城市。后来故事怎样了？
　　我爱上这尘世纷纷扰扰的相遇，爱上痛苦成长的坚毅决心，也爱上承受挫败的割舍之痛。命运从未因某一件或几件意外而停止轮回，因为命运本就有自己的生存法则。贪嗔痴恨荼毒着纯白的命运，它或许早已变了颜色，掺了杂质，可谁都没有权利选择更换一种别样的人生。
　　五月的槐花开得正好，漫步在种满槐树的林荫小道，每一步都踩着故土，墨子卿的心情说不出是何种酸涩。她隐约还记得，小的时候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和林夕若男每人一部单车，尽情欢笑在这条芳香的小路上。林夕总是领先一段就停下来，等着两个萝卜头一般大的妹妹，然后免不了又要嘲笑几句‘弱者’。
　　他们回香港了，环游世界前，他们还有一件事要做，就是去看看散落在各个角落的故人。离开的人虽多，但还在的人也应留恋，墨子卿想让他们看到自己健康平安的样子，然后给他们一个微笑。可她也知道，自己的微笑无论怎样灿烂，他们依然能看到苦涩。但是没关系啊，总好过一张泪湿的脸吧？
　　他们去看了大飞、杨锦年和陆显仁，都没有说话，只是敬了一个礼。最后墨子卿将额头靠在陆显仁的照片上，缓缓蹭着额头，才微微抖动着睫毛，深叹一声：“阿仁呐~~~”然后便闭着眼睛，紧咬牙关。
　　林夕和若男的墓碑前，墨子卿静静地跪了二十分钟，才终于眨了眨眼睛，神情平和的开口：“对不起，我应该将教官带回来，让他和你们在一起的，但我想，教官是愿意散落在风中，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她沉默了一会儿，抿了抿嘴唇，双眼垂下后，艰难的再次抬起，看着他们的照片，微微胀痛：“去家千里兮，生无所归，而死无以为坟。这话，教官说了很多年，如今，也终于应在了他的身上···”
　　墨子卿的双眼涨满泪水，却扯开嘴角儿笑了：“尘归尘，土归土，想不到，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一切恩怨。当初承受着巨大的悲痛，发誓一定让701得到应有的下场，可其实我一直都不知道，在教官心里，701是一道永远不会抹去，也不愿抹去的烙印。”她低下头，自嘲的笑着摇头，可双唇却在不停抖动：“是我错了，只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站在我的背后，为我撑起艰难，可我却一点儿也不了解他···”
　　她抬起泪湿的脸，看着若男的照片：“若男，当年你说我是自私的人，从来都没有想过别人的感受，只知道在自己的世界里，想自己的，做自己的。原来，我真的是这样自私···教官有多么为难，我从未替他想过，为了成全我，也为了对得起自己，他才选择了那样的方式结束~~~”墨子卿弯下腰，手握拳头用力捶打胸口，痛哭不止：“对不起~~对不起~~这里很痛~~很痛！啊我太想你们了···”
　　这一次，柳时镇并未揽过她的双肩加以安慰，而是任她尽情哭泣。他知道，她其实很想在亲人面前大哭一场，像个孩子一样诉说着自己的心痛与委屈，他不能劝阻。尽管是冰冷的墓园，可这里也是她的家，因为记忆中最炙热的灵魂，都陪着她的家人一起埋葬在这里了。
　　这一路她走的不容易，披荆斩棘、水深火热的向死而生，让她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也脆弱的薄如蝉翼。生命的旅途与归宿让她活明白了，往后的人生，她会走的轻松，走的释然。
　　···
　　夜色如梦，‘星梦’夜总会。
　　云枭刚刚打完拳，正赤裸着结实的上身指着账目对大头交代着：“明天让会计赶紧把税报上去，别误了时辰。再去银行把过节的奖金提出来，兄弟们盼了好久了。还有去定一间下个礼拜云峰酒楼的VIP包间，我要请圣辉的龙头吃饭。记清楚了吗？”
　　大头点头：“记住了枭哥，我会办好。”
　　云枭点点头，准备往门外走，却又回头：“哦对了，老三那笔账怎么还没收回来？”
　　“小豪去过了，张老三的老母亲住院了，急着用钱，本来他都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只能先给他老母治病。小豪心软，就没硬来，回来跟我说了，这两天太忙了，本来准备跟你说的。”大头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云枭想了想：“那就搁着吧，再给他点儿时间。”
　　“我知道了枭哥，你路上小心。”大头将云枭的衬衫递给他。
　　云枭接过衬衫，也没穿，就这么攥在手里，转身就往门外走。走到门口时，忽然从余光中感受到门口似乎站了两个人，下意识扭过头去，脚步猛然顿住。
　　墨子卿和柳时镇下了计程车后，还在门外站了几分钟。
　　她仰望着硕大的霓虹灯招牌，好似看着当年跻身铜锣湾吵闹街市中的一间小酒吧，门口只竖了一个半人高的灯箱，昏暗的灯光中只微微隐现‘星梦’两个字。十年后，这间小酒吧的老板从当初的小混混，到现在已经是赫赫扬名的鸿星集团龙头老大，手下的兄弟从事着半黑半白的‘正当生意’，却始终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
　　鸿星集团的产业涉足不多，但每一项都实力雄厚，再加上对港口贸易的掌控权，风头一时无两。这些年不断扩大着分支机构，云枭却独独买下了这半条街，大修‘星梦’商务会馆，就连自己的家，也安在了铜锣湾。
　　墨子卿知道，云枭这是不忘初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他在这里成长，在这里打架，在这里立威，在这里结交朋友，还有失去青青···而墨子卿又何尝不是呢？许多次带着颓败喝的烂醉如泥发酒疯，又有哪一次不是在这里度过的？云枭见过自己所有的风光和不堪，自己好像也只愿意在他面前原形毕露。
　　所以，她很感谢云枭。时移世易，心境被岁月扭曲的面目全非后，从前记忆里的一切，就显得尤为珍贵了。而正是云枭，间接地为许多人提供了这样的机会。
　　当墨子卿走到门口，看着里面大汗淋漓的云枭有条不紊的处理着事物时，她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呼唤他。她就站在门口，温暖的笑着、望着，这个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兄弟，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真好···
　　云枭扭头看到她时，也并没有像以前一样，扑过去先把人转三圈，而是被定住了视线、表情、身体，仿佛开始怀疑自己的大脑，看到的是不是真实的人。
　　墨子卿笑着笑着，眼眶里便起了氤氲。她眨眨眼，慢慢来到云枭面前，双手搂住了他赤裸的腰身，脸颊埋进了他汗湿的脖颈，身体贴近了他坚实而有力的身躯。闭上眼睛，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
　　直到感官的触觉袭来，云枭才算是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他看着她瘦弱却挺直的脊背，看着苍白却微笑的表情，看着含泪却重生的眼神，双臂缓缓将她圈在自己怀里。闭上眼睛，咬了咬唇角儿，险些崩溃···
　　“回来啦？”许久，云枭哑着嗓子开口。
　　“嗯···”
　　“都好啦？”
　　“好···”
　　“死丫头！”
　　“哎···”
　　“谢谢你~~”
　　泪水挤出了紧闭的眼眶，墨子卿微微皱紧眉心：“这三个字，本来是我应该对你说的~~”
　　云枭终于笑了：“你活着，就当谢我了。”
　　墨子卿缓缓离开他的怀抱，微微仰头看着他难过却真心的笑脸，也慢慢翘起自己的嘴角儿：“肚子饿了，管不管饭啊？”
　　‘噗嗤’一声，云枭终于被逗笑了，弯曲起食指，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吃货~~”然后才将视线转移到旁边的人身上，走过去伸出手：“柳少校还活着呐？”
　　柳时镇笑着和他握手：“活的好着呢，劳您惦记。”
　　云枭一拍他的手臂：“走，里边儿聊。”说完揽着两个人的肩膀走向一间安静的包间。
　　大头跟酒店订了晚饭，招呼服务生送来了果盘和糕点，一边听着他们话着家常，一边沏上一壶云枭从不舍得给别人喝的好茶。一直笑着，也不搭话。
　　“大头，你这么专业，我还以为自己是什么贵宾呢。”墨子卿歪着头看着忙碌的大头笑了。
　　“自然是贵宾。”大头继续笑着忙碌着，并未抬头。
　　“你可别把我惯坏了，到时候舍不得走，你可得伺候一辈子了。”向大头探了探身子，继续逗他。
　　“那有啥，只要你愿意，待多久我都高兴。”大头坐在大茶几的对面，削起了水果，认真而温暖。
　　墨子卿伸出手臂，轻轻握在了大头拿刀的手腕儿上：“大头，我已经平安健康的回来了，不管我以后身在何处，都会好好生活。”原来她早就看出了大头的情绪不太对，这次回来没有了对自己那么热烈的反应，反而有些闪躲自己的视线，她便知道，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兄弟，是难受了。
　　大头削水果的动作停下了，笑容依然保持着，却没有抬头看她：“十年了，枭哥认识你多久，我就认识你多久，早就···有了同样深刻的情分。我都记不清，你有多少次失魂落魄的出现在这里，似乎你的泪水只有在这里，才是不用掩饰的。”他抿了抿嘴唇，抬起了泛红的双眼：“还好，你当这里是家，当我们是亲人，我很高兴。”
　　墨子卿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抿着嘴尽力的笑着，伸手揉了揉大头的头发，破涕而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