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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六十二章 ...

  •   薛君山命莫小弟停车,明台心弦震颤,重新缩回车篷布内,徒留一双漆黑如夜的眸子,向外张望。正当此时,人群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起来,聒噪的话音传进吉普车中。

      “顾长官!您不能走!咱们刚收成的粮食运上山,小鬼子一来保准往山上搜查。没有你们的人手和枪弹,咱们老百姓只有死路一条啊!”

      “没错!没错!小鬼子都是机枪大炮,我们只有锄头铁耙,不如您留下来带领咱们打游击!”

      百姓们因慌乱与恐惧,而将希望全幅寄托于这些蓝灰军衣的子弟兵身上。可心底又何尝不知,战事及此,实力悬殊,不过以卵击石。

      顾清明逆光伫立,五官深邃,消瘦的侧脸如笔尖勾画。他深谙百姓心理,却又不是能说会道之辈,沉默片刻,唯有抬起眼帘,声线清寒道,“大家别慌,小鬼子此刻尚在新墙河与我军对峙,我们定会拼死守住阵线!而我身为团参谋必然身先士卒,在前线狙敌。离开军营三日,我理应回去复命!”

      人群中忽起质疑之声。“大半个中国都丢了,还说什么拼死守住阵线!你们这些当官的,尽会吃空饷,不顾咱们老百姓死活!”

      “怎么说话的!难道我们不想打胜仗吗!接连三天在这儿帮你们割稻运粮,倒是成了吃力不讨好!”士兵堵在心头的怨愤之气被瞬间挑起。

      两方一时冲撞,徒生事端。顾清明无可奈何,连连呵止,横在中间抬臂阻拦。

      明台眉头一拧,急急往薛君山肩头猛拍。“绍桓最不懂处理这种事,你快去帮他!”

      薛君山愣是回过神,赶忙推开车门,脑袋往外一探,便厉声严色,宛若龙吟般怒吼,“干什么!干什么!都给老子别动!”话音未落,扬手举枪,一时回到昔年做保安队队长时凌霸长沙街头的架势。“谁再胡来,老子一枪送他上西天!”

      此法虽是以暴制暴的下下策,却在这个当口收效显著。众人纷纷收敛,将目光牢牢锁在薛君山身上。明台感到一众视线齐齐投来,其中也包括顾清明,便更加小心翼翼往车后蜷缩。

      顾清明身为训练有素的军官,自有超越常人的警觉性。他忽见吉普车后座覆盖的篷布微微一动,霎时好奇心起,不禁凝神细瞧,然而薛君山一张阔腮宽脸映入眼帘,将视线生生阻断。

      百姓们不明情由,但见来者军服有所不同,方才又气吞山河,只道是位团级以上振聋发聩的陆军大将。直到薛君山走近,番号末尾模糊书写“营长”两字,这才舒了口气,不屑一顾。

      “你怎么来了?”顾清明回神。

      薛君山嘿嘿咧嘴一笑,没了前头的装腔作势。他侧头,压低声音道,“还不是团座师座焦急找你回去,你还不知道吧,小鬼子兵分三路,不但往新墙河进攻,就连上高也打起来了。”顾清明闻言,忽觉自己擅离职守,颇有惭愧。

      薛君山仔细收枪,旋即望向一众在战火下如惊弓之鸟的老百姓,轻咳几声,喟叹道,“大家别慌张。小鬼子还没打来,咱们怎的能自乱阵脚,我们应当团结一致!众志成城!”薛君山这老油子,多年磨砺的如簧巧舌可不是盖的,三言两语便安抚人心。“其实我今天来,就是上头关心咱福临铺的老百姓啊。薛岳总司令已有一套绝妙战术对付小鬼子,不过其中也需要广大群众的协同帮助,方能顺利落实。我瞅着时候不早了,大家先各自回家吃饭睡觉,明早咱们还在这儿聚聚,我给大家布置任务。”

      “好!我们攒着气力,和你们一起对付日本鬼子!”百姓们斗志昂扬,又高看了薛君山,听从指令各自拖拉牲口回家。

      及至人群散去,顾清明才面色紧绷,轻瞥一眼气定神闲的薛君山,幽幽道,“薛总司令的天炉战术,我们都清楚,除了疏散人口,运粮上山,并无什么依靠百姓协同之事。你明早打算怎么交代?”

      “我有军师相助。”薛君山成竹在胸,转念却思及明台劝告不可泄露他的行踪,只好在顾清明疑惑的目光下,糊弄道,“哎。大不了趁天黑,我们连夜离开。老百姓本就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影响军民关系!你这是最糟糕的办法!”顾清明摇了摇头,径直往薛君山的吉普车后座走去。

      薛君山大叹不妙,连忙追上顾清明脚步。没想到顾长官已一手握住门把,正欲登上吉普车后座。薛君山沉吟一声,无计可施,思索着这两人见面或是上天注定之事,自个儿就听之任之为好,便无阻拦之举。顾清明打开车门,眼底映着一堆乱糟糟的拱成小山似的车篷布,瞬间忆起方才的蹊跷。他怔怔片刻,眸光转为凌厉,伸手拽住车篷布一角,狠狠一掀。

      车后座独独放置了一床叠扎的军用棉被,便再无其他。薛君山侧头望向莫小弟,得到的答案果然是错愕摇头。

      顾清明见二人神色古怪,启唇道,“等什么?把车开到我们留宿的地方吧,就是前面不远处邻水的那间破屋子。”薛君山颔首上车。吉普车便摇摇晃晃往溪流边驶去。

      及至尘土飞扬又飘散落地,明台才在参天大树下现身。他如鹰般深邃的目光追随着吉普车驶去的方向,双脚沿车轮深扎的轨迹慢慢前行。

      顾清明的一小队士兵不过十来号人,但全挤在一间破屋里也是够呛。且这屋子邻水搭建,本就是为村中百姓劳作时歇脚所用。房顶不是瓦片所覆,而是稀稀拉拉的稻草。四壁也非砖块所砌,不过单薄透风的竹板。薛君山的吉普车与顾清明来时所驾驶的车辆停靠在一起,这便随他走过泾渭分明的田埂,进入破屋里。

      屋内小穆正在生火烤地瓜和芋头。薛君山踱步走去,拎起火盆边一块发霉的地瓜,摇头皱眉,“穆副官,你们顾长官好歹是团参谋,伙食居然比我还差劲些。”

      小穆从薛君山手中夺过地瓜,手起刀落,削去了一些发霉严重的边角,将之扔入火盆中翻烤。“谁知道会在福临铺耽搁这么多天。咱们带的口粮不够,长官也不许我们向老乡讨点粮食。”

      薛君山对顾清明的一根筋最清楚不过。他连连点头,嘴里碎碎念叨。“明天真得走,真得走。”

      顾清明与士兵们分食了最后一些地瓜与芋头,半饥半饱地挤在破屋里休息。薛君山和莫小弟主动承担起守夜的警卫工作,实则薛君山是想给明台制造现身的机会。果然,夜色渐深,薛君山坐在破屋前裹着军衣打瞌睡,忽而感到脑门一痛。

      “哎哟!哪个小兔崽子!”薛君山揉揉额头,扶正军帽,半梦半醒间一顿乱骂,直到神志清醒,才惊觉怀中徒生一堆黑黝黝沉甸甸之物。薛君山皱着两道粗眉,只觉一丝腥气钻入鼻腔,颤巍巍地伸手一摸,竟是一堆鸡毛。

      薛君山恍然大悟,环顾四周寂静无声的稻田和细流,委屈憋闷道,“我的小祖宗!你做好事不留名,可你也别吓唬我呀!真是上辈子欠你俩的!”薛君山提着几只精壮的山鸡,便往破屋里一钻,唤大家醒来吃夜宵。

      破屋里复又燃起火光。一众小兵垂涎欲滴地围坐在火盆边,眼中除却外焦里嫩咕咕转动的烤鸡,再无其他。顾清明在一旁来回踱步,狐疑的眸光始终落在薛君山身上。他脚步一顿,冷不丁寒声问道,“薛君山,这些当真是田里捡来的?”

      薛君山脑门发汗,含糊其辞道,“哎呀。你刚才不是检查过了。花毛弯嘴长尾,就是那山里野味嘛!”他稍稍抬起头,与顾清明敏锐的目光一碰,唉声叹气道,“这真不是从乡亲们家里讨来的!再说这年头都揭不开锅,哪能有谁拿鸡孝敬咱们。”

      顾清明垂下眼帘,心知薛君山此言有理,可总有一丝古怪之感萦绕心头,连同先前车篷布里恍惚一瞥所见的动静,皆盘踞不散,叫他寝食难安。顾清明不再说话,见出生入死却食不果腹的战士们享用意外所得的食物,心中也生出宽慰。

      一顿大荤大肉的饱餐过后,众人呼呼大睡,唯独顾清明辗转难眠。他并非死死揪着薛君山身上的疑点不放,而是主要担心明天离开福临铺又会遭到百姓们的阻挠。没有人不畏惧死亡,可为何这些老百姓不愿待在山中躲藏?或许薛君山所言恰恰迎合了百姓的心态,他们需要加入战斗中来,以身体力行消减恐惧仓皇,而非提心吊胆地白白等待。

      等,应是这世间最无力之事吧,其结果从不随自己的意志为转移。时间一分一秒从指尖如沙流逝,一股听天由命般的强烈宿命感攫住呼吸,压垮意识,摧毁心智。等,是慢性的剧毒,药石无灵,钝痛无尽。

      顾清明再无法安眠。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披上军外套,挪步到屋外透气。他想,或许他又从脑海中将明台牵连了出来。对于“等待”这个焦灼而无奈的命题,他和明台相思相念不想见的处境,正是最完全最悲哀的诠释。他们在等待抗战胜利的一日,在等待爱情圆满的一天,可那究竟是何时?会否一生难求?

      仰头眺望,月色如华,是希望。垂首回顾,孤影孑然,早已断肠。

      明台始终藏身于溪边的树丛里,直到顾清明的破屋烛火尽灭,料想众人已然安寝,他才有勇气现身,沿着溪水漫步沉思。明台思忖之事,自然是如何帮助顾清明摆平福临铺百姓,顺便也给薛君山圆谎。

      邻水处立有一巨大的木头水车,用以灌溉稻田。如今秋收过后,稻田干涸,尚未翻土犁地。明台闲来无事,双手一扶横木,两脚踩上踏板,硕大的车轮随之吱吱呀呀艰难转动。明台从小生长在繁华都市,不禁对水车巧妙而陌生的工作原理产生兴趣。但见木槽中的隔板不断拨水上行,水流复又沿挖凿的通道灌溉稻田,明台一时被吸引住,脑海中转瞬即逝地闪过一个未成形的念头。却不知百米开外,正有一人将目光锁在了自己身上。

      无边无际的天幕如一片晕水染墨的纸张,淡墨处勾勒有一轮弦月,周遭则墨迹层叠绘出变化多端的云雾,绵延山丘便是浓墨厚积所呈所致,而蜿蜒溪流,粼粼波光,再添意蕴。

      顾清明伫立于破屋门前,淡淡呼吸,目光缓缓游移。眼前情境好不容易令他重整心绪,收敛哀思。不曾想耳尖一动,惊闻水车咯嗒作响,水声汩汩流淌。顾清明寻声眺望,水墨丹青的画卷中竟突生一抹高挑修长的人影。

      顾清明呼吸一窒,只瞥上一眼,便再挪不开视线。越瞧越身形相似,越瞧越心神激荡,顾清明在不经意间已抬步靠近。月光如银播撒在男子宽阔的肩头,哪怕相隔百米,顾清明仿佛都能清晰地辨出他根根发丝的弧度,他耳骨弯曲的形状。

      他是明台!他就是明台!哪怕是自己意念所生的幻像!

      顾清明不敢呼吸,不敢眨眼,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动静。只怕梦会醒。不知何时,眼眶强忍酸痛,早已盈满泪光。

      “顾老弟!”身后一声低沉嗓音,如雷鸣惊梦。顾清明只觉肩头被人狠狠一拍,霎时全身一震,下意识侧头回顾,来人竟是薛君山。

      薛君山显然被顾清明脸上挂着的两道泪痕,大吃一惊。他心底亦泛起苦涩,更多又是愧疚。“你大晚上出来干嘛?怎么不走田埂,看看你靴子上都是泥巴。”薛君山故作镇定,一副做贼心虚之状,然而顾清明的心思尽是记挂在那一抹人影上,哪里留心薛君山的古怪。可当他匆匆回首相望之时,月光下,水车中,哪里还有半点影子。

      水车失去助力,因惯性前行些许,终是停罢,深夜时分再度万籁俱寂。

      顾清明失魂落魄地揉了揉泪目,忽而敏锐地将目光凝于水车之上。他眼底的情愫几番流转,又喜又苦,似痴似怨,最终全幅压制深藏。双拳紧握,薄唇微颤,他挤出寥寥数字,声线清寒。

      “是他回来了。”语气稍停,顾清明又无力一叹。“可惜又走了。”

      “谁,谁啊?”薛君山一怔,明知故问。

      顾清明的嘴角浮起一抹笑意,这笑冷暖交加,苦乐不明。他侧头望向薛君山,黑眸幽幽一转,打哑谜般沉吟,“你的军师。”

      薛君山这回如被噎住,如簧巧舌也难以应对。他伸手猛抓脑袋,想不通这一个两个怎么都高深莫测起来。他还欲再问,顾清明却已环顾四下,坦然走回破屋。薛君山只好一屁股坐回门口,乖乖当卫兵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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