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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六十一章 ...

  •   明台与于曼丽得手后迅速坐上郭骑云的车,奔至隐蔽点高恩路华盛顿公寓。他们以迅雷之势整理枪械装备,抹去曾在此逗留的一切痕迹,便往码头全员撤离。然而正当轿车疾驰在法租界的林荫道上,明台左思右想,纠葛如麻,终于勒令郭骑云停车,毅然决然地向家的方向飞奔。郭骑云尚且来不及制止,于曼丽因忧心明台安危,已快步追去。

      法租界的马路两侧栽满梧桐。正值秋日暮近,叶落归根,独零星一二瑟瑟高挂。明台的脚步狠狠踏上厚厚铺地的梧桐叶,发出脆裂轻响。他眼底映着枯黄的叶瓣,感叹生命抽离逝去,半点不随人意。可归根化泥的结局,何尝不是另一番幸运。瞧瞧自个儿,不过是回家,回那个孕育生长的家,却要躲躲闪闪,小心翼翼,又满腹无措。

      当明台奔至阔别一载的明公馆外时,他收住脚步,脑海一片空白,只是顺其自然地推开了虚掩的大铁门,往主楼缓步而去。

      明台按响了门铃,片刻后门扉轻启,迎接他的并非阿香声若银铃的叫唤,竟是明诚波澜不惊的面容。“回来了?”明诚漠然启唇,毫无半点惊诧,这反倒叫明台疑惑。

      “你知道我回来?”明台眸光一凛。

      明诚抬手遥指二楼,答非所问。“大姐和阿香去苏州短住。大哥正在家祠。有什么话上楼说。”

      明台眸光流转,寒声道,“大姐恐怕也是被你们逼走的!这样也好,今天咱们就把话说清楚!”话音方落,明台便踏上楼梯,明诚在后跟随。

      至房门外。不待明诚叩门,明台率先推门而入。宽敞的家祠铺着古朴的棕木地板,对门正中位置贴墙安置肃穆的灵位供台,台前摆放长条的红木果桌,桌案上头依次有白烛,香炉,果盘等。此刻灵位跟前的蒲团上,跪着一宽肩阔背的男人。他挺直腰板,不屈不挠,正如一小时前明台从瞄准镜中窥见的一般正气凛然。

      明台一言不发,径直走向供台,点燃三支长香敬上。跪地,叩首,明台与明楼并肩沉默,互不相视。隔了半晌,明台终于抬起眼帘,望着父母灵位,沉吟道,“大哥!我还当你是我大哥!你立刻辞去伪政府要职,带阿诚哥和大姐去巴黎去美国,去哪里都好,离开这是非之地!”

      “不可能。”明楼毫无犹疑,斩钉截铁答道。他默默起身,落座于屋内的红木椅上,自顾自地悠悠煮茶。“让我离开上海,那你呢?你也能离弃你效忠的组织?”

      但闻组织二字,明台不由眸光一颤。既然大哥将话头引到这般地步,他也不得不开门见山。“我不走,是因为国家需要我!”明台猛然起身,直直伫立在明楼眼前,昂首挺胸,厉声问道,“你又因何留下!日本?伪政府?”明台目光渐渐凌厉,压低声线,一字一顿道,“还是重庆?延安?”

      明楼微微一怔,云淡风轻地浅笑。缓缓饮茶,复又举目凝视明台,肃然沉吟。“我也是为了这个国家!”明台霎时呼吸一窒,等待明楼呼之欲出的答案。不料明楼放下茶杯,话锋一转,双眸酝起城府与狡黠。“不过——我们的方式,不尽相同罢了!”

      明台顿时气急。明楼的模棱两可无疑令他更加坠入迷雾,茫然无措。“从小到大,大哥永远是我的榜样,也永远走在我的前面!无论能力,无论才智,你总胜过我一头。哪怕是此时此刻!我在你眼前仍旧是赤|裸|裸的,毫无秘密,毫无伪装,被你轻易拿捏!可从今以后,我再不容你掌控!我会走自己的路!”

      “从你选择离家出走的那天起,从你拒绝我搭救的时候起,你便已经做出选择,踏上属于自己的道路!”明楼倏然起身,与明台四目相对。他浑厚的嗓音掩不住忧心,无奈,与一丝恼怒。“从今以后,我再也管不了你!”

      明台好不容易冷硬而起的心,因明楼话语中的淡淡爱责,而柔软融化。明台有些分不清,大哥此刻流露出的兄弟之情究竟是真情实意,还是诱敌手段。他慢慢眼眶泛红,如同儿时遭受委屈,向如父的大哥求助一般。明台喉间哽咽,却用尽全力,字字清晰道,“大哥!人生在世,但求无愧于心!这是你曾教我的!”

      明楼眸光震颤,面对明台紧咬不放步步相逼,他终是轻叹一口气,将满腹情绪收敛到不见踪影。“你走吧。汪芙蕖一死,76号正全面封锁交通要道进行搜查。明台,你不明白我所做的事,但时间终会替我解释。”

      明台最后的念想被明楼狠狠击碎。明楼的隐瞒于他听来,皆是为掩盖深藏的秘密。他是得不到答案的,除了祈愿未来免于刀剑相向,你死我活的局面,明台不敢奢求更多。他颓唐落寞地抬步离去,临门时才背对大哥,冷声道,“我还是那句话,你好自为之!”

      明台闭上眼睛,冲出曾经温暖美满的家。于曼丽正躲在对街角落静静等待。两人相伴,谨慎离去。

      明公馆二楼的薄帘后,明诚久久眺望,直至明台的身影消失在茫茫世间,才收回目光,转身行至明楼身旁。“我不懂,他为何不能知道真相。”明诚垂首喟叹道,“你费尽心思设局,摆脱藤田芳政的猜忌,也与汪芙蕖的死撇清干系,又让明台亲手报了家仇。我们与他本就是一条阵线,为何不能说清楚?”

      “他知道得越少,未来从军统脱身的机会才越大!”明楼一语道破,旋即轻柔额角。“他今天迟迟不开枪,还是顾念着兄弟情义。如果他知道我们的身份,你认为有朝一日,他会愿意留下我们孤军奋战,而只身离开吗?安排你替他开那一枪,也是为了减轻他的心理负担。”

      明楼的眸光缓缓移向灵位前烧红的长香上,哀愁徒生。“人生在世,无愧于心。怎么才算有愧或无愧。我们是在行光明又黑暗的事,是有愧还是无愧。我们利用一切可用之人,可为之物,包括本应纯粹的感情,是有愧还是无愧。我们也许成了令人崇敬的爱国志士,却也令家人深陷险境,是有愧还是无愧。”

      “大哥!”明诚眉头紧拧,感到字字锥心。

      明楼重重地拍了拍明诚的肩膀,聊以安慰。“咱们明家至少该走出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儿!”

      ——

      1939年9月14日,第一次长沙会战正式打响!

      湖南为中华粮仓,9月又值黍稷收成,对于需要以战养战的日军来说,拿下重镇长沙乃必行之事。国际形势恰逢希特勒挥军波兰,攻势雷霆万钧,号称闪电作战。指挥官冈村宁次效颦此举,集结日军10万余人,航空兵团约100架飞机,率先发动攻势,宣称一月内直取长沙。

      远在重庆的蒋委员长电令第九战区代理司令长官薛岳,若长沙不守,应保存实力,转移萍乡指挥。然而薛岳不惜抗命,报以必死之心,势与长沙共存亡。

      薛岳如此决绝,实则是因他手中已有一套对敌妙策,名为“天炉战术”。简而言之,就是佯装后撤,诱敌深入,继而侧击尾击,形成反包围。长沙地处平原丘陵,无高山险峻为屏,北面却依次有新墙河,汨罗江,捞刀河与浏河四条水流,借之布下三道阵线。日军在逐个击破之时,中国军便藏身于东边幕阜山脉与西边九岭。一旦日军大举挺进,中国军便左右夹击,瓮中捉鳖。

      18日晚,明台一行人自上海抵达长沙,正欲转移至黔阳。不曾想军校发来密电,命他们三人暂时留守长沙。指令言简意赅道,冈村宁次欲策反川军,已派遣特务劝降。若军队暗生倒戈之态,便以叛国大罪,将为首将领就地正|法。故,明台等人只好在品茂旅社落脚,等待进一步指示。

      22日清晨,明台在长沙足足等候三天三夜,听闻前线战况激烈,他不禁对顾清明的安危忧心忡忡。再者,军校方面毫无动静,他便生出些许私心。待于曼丽与郭骑云晨时醒来,旅社中早已不见明台踪影,只余一张纸条稳稳地压在茶盏之下。

      明台对长沙城了若指掌。四处转悠时,有感战事逼近,百姓皆惶惶度日。一连走遍茶园巷,胡家,基督教堂,不出所料,都没有顾清明的身影。明台无可奈何,只得乔装成灰头土脸的流民隐人耳目,前往城外军营碰碰运气。

      城外军营依旧在一片潇潇的芦苇荡外。明台小心谨慎,穿梭其中,芦茎细韧抖擞,芦叶剐蹭脸颊,满目皆是灰黄枯寂。前行数分钟,戒备森严的军营朦胧地显露而出。明台俯下身子,拨开芦苇丛,但见成群列队的士兵出入营地,每个人的脸上都凝着一股视死如归的沉重。另有小分队站岗放哨,战战兢兢。

      正当此时,营地大门前急急驶停一辆军用吉普,车轮下激扬而起的尘埃直叫人呛咳不止。吉普车后笼罩着迷彩色车篷布,松松垮垮,不似载货的模样。车头驾驶座走下两名军绿制服的男人,一人壮硕一人精瘦,身影格外熟悉。

      “薛君山?莫小弟?”明台眸光一亮,喜出望外。

      “74军51师的顾清明顾参谋,人在何处!”薛君山洪亮浑厚的嗓音忽而钻入明台耳中。他从吉普车上跳下,还未整理军容扶正军帽,便急忙向守门卫兵相询。卫兵答复,顾长官前往福临铺组织村民疏散,三日未归。薛君山闻言,猛然一跺脚,眉头打结,哀嚎道,“尽会折腾!眼下指不定已有小鬼子突围作乱,外加乱七八糟的特务分子流窜,他顾清明是嫌自己命长吗!上高方向正打得热火朝天,至今不见他回来报道,团座都快急出心脏病了!”

      薛君山一通牢骚,狠狠挠挠脑袋,复又戴上军帽,低吼道,“小弟!咱们赶去福临铺!”

      话音方落,薛君山与莫小弟便匆匆登上吉普车,马不停蹄地驶离此地。而明台,他将方才一字一言听得清清楚楚,不禁思量当机立断,在吉普车加速途中,身影如风一跃而上。

      薛君山与莫小弟好端端地驾着吉普,却忽觉车身略微一震。两人不由面面相觑。薛君山率先发问,“小弟啊,刚才是碰见石头还是坑了?”

      莫小弟紧握方向盘,指节泛白,低声答道,“大哥,我感觉都不像。倒像什么东西砸在后头。”

      薛君山越发神神叨叨,思及刚才满嘴念叨日本特务又日本特务的,该不会真叫他给碰上吧!真想抽自己两嘴巴!他咽了口唾沫,向莫小弟暗暗使了个眼色,右手小心翼翼地摸向腰侧,正欲拔枪。不料摸来摸去,身子歪七扭八,愣是连个屁都没摸着。薛君山急得发汗,心头嘀嘀咕咕。抢呢!枪去哪儿了!

      “薛大哥!你找它吗?”一抹阴寒森森的嗓音飘进薛君山耳畔。他尚且来不及应对,便感到额角被冷硬之物抵触。薛君山全身一震,脸色铁青。驾驶座的莫小弟也吓破了胆,刹车只当油门踩,吉普车猛然冲撞急刹,车内人仰马翻。

      “管你是人是鬼是哪条道上的,老子今儿和你拼了!”薛君山趁身后之人松懈,立刻回头夺枪,欲要杀个措手不及。眼见乌漆嘛黑的车篷布里抱膝静坐一破布烂衫的难民,薛君山一时错愕,难以将此人与记忆中整洁考究的明少爷对上号。直到莫小弟惊魂回体,在旁怔怔唤起姓名。薛君山这才恍然大悟,气得骂爹骂娘。“你个臭小子!一年不见,竟然这样戏弄你老大哥我!”

      明台抑制不住哈哈大笑,在加入军统后从未有过这般开怀舒畅,仿佛那些机密,黑暗,无奈,都随笑声奔流而逝,再不复返。明台的笑持续良久,直叫薛君山摸不着头脑。片刻后,他才深吸一口气,嘴角微扬。“薛大哥!我和你闹着玩的!你看看这枪,还上着保险呢。”

      “废话!万一出事,你现在和鬼说话呐!”薛君山将手|枪左瞧右看,检查仔细,这才收回腰侧,复又命莫小弟继续开车。明台则靠在车座椅背上,探着脑袋,与薛君山闲话家常。

      明台一年前在长沙大火中失踪,杳无音信,一年后又突然现身,若说薛君山没有半点好奇,是绝不可能的。只不过薛君山现如今与顾清明成为战友,眼见明台出事后漫长的一段时间,顾清明都跟丢了魂儿似的,才深谙二人的感情刻骨铭心,不该由他这个外人唐突刺探。再者,明台此刻正随他前往福临铺,定然是为顾清明。别离后的境遇与变故,应第一时间与最爱之人分享才是。故而,明台刻意回避不语,薛君山便不多过问。

      车行两个钟头,长沙以北的山间村镇福临铺渐入眼帘。

      明台的心跳越发剧烈,竟生出一股近乡情怯的感受,然而心底积压的思念与爱意,仿若只因他心绪的搅动,便翻江倒海,巨浪滔天,狠狠冲垮筑垒的心墙,蔓延至四肢百骸。“薛大哥!我求你一件事!”明台的指尖紧抓椅背,眸光化为一汪潭水,深沉又隐忍。“别告诉顾清明我来了!我,我的身份,我不想给他带去麻烦!我能远远看他一眼便好。”

      明台气若游丝的声音,令薛君山不禁犯愁。他莫名想念起胡家老小,一番长吁短叹,随即拍拍胸脯,沉声答道,“行!你俩的事你俩说了算!”

      话音落地间,吉普车已左摇右晃地驶进破败的村口。村中静谧清幽,挨家挨户门扉紧闭,吉普车一路穿行直至村后广袤的稻田,这才见人影交叠,犁牛驴车乱作一团。人群中心,正有一小队蓝灰军衣的士兵,而其中为首之人冷峻凛然,君子儒气,非顾清明又是何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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